1937年,我任正太铁路管理局事务课长时,亲自接待周恩来、彭德怀经过石家庄。虽然从迎接下车到登车握别仅有3个小时,而这短短的经历,实令人终身难忘。可惜我过去的日记丢失,准确日期,不复记忆,但从一些回忆文章记明9月中旬开会和天津大公报的当时战讯考证,那是在长辛店激战,日寇尚未进攻保定之前,亦即1937年8月下旬至9月上旬之间。
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者制造了“卢沟桥事变”,发动侵华战争,当时驻防北宁、平汉两铁路线的二十九军爱国将领,奋起抵抗,丰台、宛平等地,战斗激烈异常,日军伤亡很重。之后,日本便倾全国力量,大举增派陆空军队,分向津浦、平汉、晋北各线,疯狂进攻。我国亦开始全国性抗战。我方平汉一线划为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刘峙驻守保定。8月下旬蒋介石又派军事委员会林蔚部长坐镇石家庄,参谋总长程潜亦巡视来石,都由副局长周志钟接待,安排他们住在正太场25号局长官舍。当时局长颜德庆因本职是铁道部技监,全面抗战后须协助部长张嘉璈处理部务,不能回石,已经部电派周志钟代理局长,并准备必要时将管理局迁入娘子关。故在日寇进攻长辛店时,石家庄遭受3次轰炸,正太铁路员工俱乐部大厅整个炸毁,遂将总、车、工、机、会五处大部分课室人员,迁移娘子关内办公,并深入太谷县大郭村租赁房屋,存放重要物资与文卷档案。组织应变员工,随同周代局长留局工作。
在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我刚送周代局长陪同程潜总长登上开往娘子关的专车,轻松地缓步回到27号官房(是总务处长丁淇的宿舍,我妻在铁道部工作,儿女都住南京,故我一个人住该官房的3间客室),就接到马秘书派人送来的加急密电。电文为:“颜局长季余兄勋鉴:周恩来、彭德怀两先生乘今夜快车明晨五点到石,随带警卫八人,请准备早餐招待,并代联系平汉路车赴保定。弟阎锡山。”
我任职之初,颜局长就明确告知:“事务课长要兼负交际课长的职责。”两年来不断迎送高级将领,已成常例。可这次局长不在家,应由我亲自接待,却又是共产党的要人,精神上感到十分紧张,便靠在沙发上再三阅读电文,冷静考虑。首先是休息处所问题:过去接待贵客多在豪华的正太饭店,现在敌机每天骚扰,饭店紧靠正太路车站,对门就是平汉路车站,为空袭的最大目标,极不安全,只有我住的27号官房(处长丁淇已进娘子关,正房全部腾空),位居正太场白杨丛林之中,且院内原有国民党内战时法国工程师设计挖建的地下室,可以随时隐蔽防空,便立即唤来厨师老刘,叫他设法备办4样炒菜,一桌3人,一桌8人,要办得丰盛些,并指示他如晚间买不到,可向菜馆去商购,多煮点大米稀饭,蒸两笼馒头花卷,明早7点齐备,不得有误。然后才电话告知平汉铁路石家庄车务段徐段长,约好有要事面谈,便即骑自行车到他宿舍,将电报给他看了。他也很兴奋,想了一下说:“这两位是共产党的重要领导,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前两年还听了叫人毛骨悚然,但自西安事变后,周恩来的名子却使我们感到亲切,想不到这次可以公开会见了。好!我们决定准备包车,挂明早8点开往保定的特别快车。”徐段长和我友谊很深,我们经常聚会,西安事变时的新闻报道,成为当时我们谈论的中心,还互相交换一些小道消息,看法也多一致,这回我们又想到一起了,临别紧紧握手,叮嘱千万保密,严防汉奸。
那时天亮得很早,4点钟我就睡不着了,索性起床盥洗,到厨房检查,老刘已将馒头上笼,正在配菜,心中很觉舒畅!虽然时间尚早,清晨凉爽,还是换了一身军训时做的黄卡其中山服,装好了局长和我的名片,徐步出门,从白杨林下小道,穿过大桥,走上月台,进入站长室,问明夜快车10分钟左右进站。当火车缓缓进站后,从卧车厢下来的第一位就是周恩来,身穿旧藏青毕叽中山服,未戴帽,果然是学者风度。第二位是彭德怀,戴蓝布帽,穿蓝布工人服,完全工人模样。后随警卫8人,一式八路军服装,图囊、驳壳枪交叉背在两肩下,并且全是精神饱满,好似青年学生,却一般都具有文秀而英俊的脸型,没有一个象我所常见的那些高级将领所带侍卫那样虎背熊腰,彪形大汉,使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当我将颜德庆、周志钟和我的名片递交周、彭各一份,并分别握手,说明颜局长在京,周代局长陪程潜总长赴娘子关,未能来迎,故由我迎接。周恩来说了客气话后,即问平汉路车次已否费神联系,我当告以“一切办妥,8点特快,就可赴保定,请先去进早餐”。便邀同循月台下去,过桥洞,进入正太场。在经过前天刚被日军重型炸弹炸毁的俱乐部一片断垣残壁前,他们稍作停留,察看那巨大炸弹坑,问了损失情况,周恩来说:“日本帝国主义残暴成性,只有发动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坚持抗战,争取最后胜利,才是救亡之道。”
到了27号官房,请他们在客厅就坐,引导警卫人员在餐厅休息,我便回客厅作陪,介绍了正太场治安由本路警察署负责严密警戒,并说明向西26号是管理局的大楼,25号是局长官舍,现住军事委员会的林蔚部长,听说林是蒋委员长的表弟,代表军委会坐镇在此。我问是否要和林部长会面,周恩来说:“我们此行是专为和刘司令长官研讨协同作战的问题,已经约好今天会面,这次不必去会林部长了。”一会工友来问,早餐已备,何时上席。我看那时虽只六6点多,但再迟恐有警报搅扰,便征询进餐时间,周恩来同意立即开饭。当时在餐厅摆3人一席,客厅摆8人一席,我陪周、彭二位在餐厅就坐。周恩来见席上放着四大盘荤炒,便说:“市面上还平静吗?这许多菜肴还好买吗?早饭只消一些咸菜就行了,这可太花费了。”我当时以为他说的是客气话,后来看到报纸上抨击“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想到那时两席菜肴,吃掉很少,剩得很多,他们官兵的思想行动,竟都一致,才感到对我是一次深刻的教育。
进餐时,我曾离席到客厅看看,见8份餐具饭菜,都端正放好未吃,再见8位警卫有的在饭桌旁,有的在窗台边,凝神悬腕写笔记。我对他们说,“饭菜凉了不好,各位请用早餐吧!”桌旁的一位答道:“昨天我们走了一天路,没有时间写日记,一会就补好了。天热,吃凉的好。”这更使我十分惊讶,原来共产党的兵士,都能坚持写日记,竟是有文化素养的,实乃我前所未闻、未见的新人新事。写到这里,不禁浮想连翩,这8位警卫同志,今天也不过花甲之年,一定还有为社会主义祖国负重要职责的,他们想到这点往事,总该莞尔而笑了。
饭后,我送彭德怀到东室休息,因他一直没有问我话,不便唠叨。回来引周恩来到西室,原是总务处长卧房,前窗凸出,置有写字台,装有电话。我和徐段长通了话,问明包车已进站,只等特快发了路签,就来电话通知我,估计10分钟走到车站,我放心转告道:“平汉路徐段长会来电话通知上车的,还有一个多小时,请周先生睡一会吧!”他说:“我们在车上睡得很好,不用再睡了,陈课长,你如没事我们可以谈谈嘛!”这正是固所愿也,未敢请耳。便欣然坐下。
我在两年课长任内,学到了应酬贵客的一套,但对周恩来的恭敬言词,恰是出于我的一片至诚,我说:“去年西安事变,震动全国,蒋委员长能转危为安,全靠周先生大力主持,全国人民都深为敬佩!”他谦虚地说:“我们主要是要求他抗日,他既表示决心抗日,我们当然拥护他,我们的主张,是和全国人民一致的。”
他很注意交通问题,问到敌机经常骚扰轰炸和破坏铁路的修复工作。我说明石家庄是铁路交通枢纽,自然成为敌机的最大目标,但我们两路都组织好工务、机务和车务的抢修队伍,工程师、段长都亲自督率,平汉局长陈延炯已来保定、石家庄指挥。平汉车站已几遭轰炸,路轨车辆受损,只要警报解除,立即抢修,无分昼夜,以保持通车。他很表赞赏。
忽然,他从衣袋中取出我的名片,问我也是扬州人吗?我说:“是的,我原籍浙江绍兴,因为我母亲是扬州人,所以改为扬州了。”他笑道:“我也是原籍绍兴,和你是同乡。老太太现在还在扬州吗?”我说:“她一直在扬州办女学,现在还担任着江都县(即扬州)妇女会长。”他听了眉头一扬,很高兴地说:“啊!就是郭坚忍吧!为了《闲话扬州》那本书,敢代扬州人讲话,在女界中是了不起的。”他就这样平易近人,谈了些扬州的人文风俗,问了些路局撤迁情形和石家庄社会状况,也讲了些发动民众、团结抗日的道理。一个多小时的促膝叙谈,好象他乡遇故知一样,无拘无束,十分亲切,丝毫不感觉他是共产党中央的一位领导人物,不久前还是国民党的大敌,我也压根没有一点戒备之心。这时电话铃响,知是徐段长打来的,忙接了话筒,果然是徐段长催请我们上车。他们都是轻装上路,没有什么行李,立即出发,步行到平汉铁路车站。
徐段长已在平汉铁路车站门前迎候,经我介绍与周、彭两人握手,边寒暄边走向列车最后挂的一辆包车。周恩来很惊讶地说:“为什么挂包车?就坐客车不是一样嘛!”徐段长谦恭地说:“周先生不必客气,为了保证安全起见,我们理应备车。”周、彭两人和我们一一握手,我祝他们“一路平安”,看着他们一行十人,全都上车,站长展动红旗,列车鸣笛开动,徐徐北驶。周恩来上车后就伏在车窗口向我们挥手。这3个小时的印象,真象电影般永远刻印在我的大脑皮层,不会消失。
月台上徐段长问我这3小时的接待有何感觉,我说:“感慨万千,一言难尽!总之,过去对共产党的看法,完全受虚伪宣传的欺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只从这两位首领和8位警卫身上,完全可以证明共产党的八路军确实是革命的军队。不用说周先生秉赋超人,知识广博,儒雅英俊,谈笑风生,确是我接待工作中第一次见到的伟人形象,只从你刚才接触到的,周先生所提挂包车的事,不就明显地令人感到共产党的作风,与那些要人迥不相同吗?”
我们同时翘首北望,直到火车远影消失,才分别回去。这天上午竟未闻空袭警报,深为周、彭一行安抵保定而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