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姐姐、弟弟和祖母,连我在内5个人,全靠我母亲一人养活,家境十分艰难。
我母亲是福州洪塘过江闽侯金桥村人,金桥离福州很近,所以她思想比较开明,认为无论如何困难孩子都要念书才有出息。
父亲过世后,母亲就把我寄到金桥外公家跟着其他孩子一起读私塾,当时三舅舅一家在福州西门街定远桥开饼店,以后又把我寄到三舅舅家和表妹亦金一起读《大学》、《中庸》等私塾书,所以我传统观念比较重。
我认为做人一定要忠于国家、民族、孝敬父母,国家民族有危难了一定要出来。
父亲去世后,我家没有壮劳力种田,三舅舅就教我母亲做油条、油饼、馒头和肉包等手艺,母亲学会后就去摆摊做起了这个生意,田就租给别人了。
我姐姐原来是在白沙读私塾的,父亲死后就没再念了,去帮着母亲做生意。我弟弟那时还小,动不动就哭吵。
我在外公、舅舅家说是读书,实际是减轻母亲的经济负担,每次母亲来福州看我,我总是抱着她哭,母亲也跟着哭,三舅母见状气地说:“孩子哭得这么伤心,人家还以为受我虐待呢”。
白沙老家还遭遇两次火灾,家里东西都烧掉,母亲在火场上呼天叫地哭喊,好心人把他看菜地的草房借给我们一家人住。
因为本地的习俗,凡遭火灾的人其他人家不能收容,不然会倒霉,所以我们就只能住在旷野的草房里挨了个把月。以后才有人租房子给我们住,我母亲就继续做起小生意,慢慢地也赚到了点钱。
我八岁那年家庭经济稍好,母亲就把我领回家乡,到白沙小学插班读二年级。也许是家境穷的原因,我从小就有大的抱负很听话,决心一定要读好书改变家庭境遇。
我生长在动乱时代,但也是中国开始复兴的时代 ,我记得我在舅舅饼店里面,那个做面的师傅常讲,现在是光景最好的时候。
那个时候还提倡“新生活运动”,不准人打赤脖光着身上街,但是整个社会仍处在外侮内乱的动荡不安中。
有一次半夜枪声,大湖土匪头余丁财率众洗劫白沙镇,白沙街四十余家商户被抢了,并抓走人质卅多人。 我们家也在白沙街东侧单独一座, 土匪始终没有碰过我们家的门,但那时我们全家抱成一团吓得浑身发抖。
以后有人说“不是土匪有什么好心肠,而是看不起你们寡妇幼儿,没油水捞!”
读小学二年下学期时发生“西安事变”,当时国内的反应跟现在教材讲的不一样,蒋介石的威望非常高,大家都为他担心,全国各界闻讯通电声讨张学良。
我们校长张鹤年带领一百多人师生上白沙街游行,个个手舞各色纸旗高喊口号,张校长还在声讨会上发誓:“我再也不承认这个本家了!”
校长把我排在游行队伍最前面,他说我长得好看要走前面,游行回来时大家就唱《松花江上》等爱国歌曲。
张校长为忠厚且教学认真,他当白沙中心小学校长一直当到解放后,以至于后来我从嘉兴青中解散回来没事干,他还收我做代课老师。
那时候乡间有钱的商人、乡伸们特别关心新闻时事,他们请了“讲评话”( 福州民间一种讲书文艺)先生,天天晚上在街上搭台讲一些《七侠五义》、《施公案》之类的古书,其间穿插讲西安事变等时事,才真正引人关注。
抨击张学良叛变及东北义勇军马占山将军抗日活动等爱国主义内容我更爱听,那时候的孩子对国家比较关心,爱听时事评话。
小学有儿童团组织和军事训练活动,演抗日话剧唱《大刀进行曲》等爱国歌曲,不像现在孩子拼命玩手机,时代不一样。
我在白沙小学读到三四年级,早上起来要头顶饼箩沿街叫卖,要卖完一箩的油条后才回家吃早餐上学,即便如此,我每学期考试成绩都在一二名。
但这个成绩我并不满足,我觉得班上人少,头两名不见得就是好成绩,一定要到福州和人家比比看!
那时姐姐已出嫁到福州,我就在姐姐家住。当时抗战已经开始了,省立第一小学(现在的实验小学)随省会内迁搬到永安办学,原校址地名叫“大墙根”,教育部门在那里由留在福州的老师办了一所取名为“大根中心小学”的新学校,我就考入大根小学读了五、六两年级。
1941年,我小学毕业那一年的4月,日本鬼第一次攻占福州,黄昏起北岭那边的炮声持续了三天,枪炮声城里都能听到。
第四天形势紧张,国军在前方顶不住了,日本人从北门进城,一清早街上人群拖儿带女如洪流般往西门方向狂跑逃难!姐姐就带着我跟着人群跑,从福州经过洪山桥一直跑到白沙。
次日,白沙也就听到枪炮声了,日本鬼他们从北岭那边绕山路打过来,炮声隆隆由远而近。
那时金桥外公那边因日军占领南洋,战事使舅舅们生意难做,钱又寄不回来,加以外婆去世后外公不会理家,舅母们互相闹意见,没有钱外公家难当,母亲就把外公和一个父母都在南洋的表弟接到白沙来住。
隆隆炮声惊吓我们全家,日本鬼子烧杀奸淫邪道久闻,所以当时白沙乡所有女人都首先往山里跑,没有人敢留在家里。
应急处理母亲决定留下我、弟弟和表弟三人在家照顾外公,她和姐姐暂时跑到山里的花云村堂姐家避难,留下我等看顾外公。
吃的东西倒好解决,日本人吃剩米饭鱼肉到处乱丢,我们就去捡那个残饭烂莱回来煮一下给大家吃,这样照顾的外公。
我外公叫黄木森,在金桥是很有名气的,家业种田以外还种茉莉花,大舅二舅和四舅五舅都在南洋谋生,三舅一家在城里开糕饼店。
我外婆为人精明,把全家管得严实,舅母们都听她指挥,晒得黑黑脸孔的二舅母带头肯干。
除了种田还管理茉莉园,冬闲还一起到户外割紫苏(一种中药材)卖给福州三保咸康药材行,所以家业很兴旺,在祖房左边建起新房一座盛名的“八扇七”大房子。
外公是古老读书人,我没见过他下过田,他有时管些乡里纠纷调解,做“公道人”,平时总是嘴含长长的教烟筒和看书。他的书房所有的孩子谁也不敢跨进一步, 只有我能进去,可见老人对我的疼爱。
但后来外婆因白内障,在福州协和医院手术后感染突然去世,家庭崩溃。外公不善理家,舅母们谁也不服谁,妯娌间各存私心,家道从此败落,在金桥村久享盛名的人而流落到白沙女儿(我母亲)家过活。
如今到金桥村一问“八扇七”就可以找到我外公家,前不久我去金桥探望表弟,也是先查“八扇七”才找到表弟家,同时还发现有一个风景区就用外公黄木森的名字。
日本兵端着刺刀对我外公递写有金子、银子、花姑娘献上等的条子
日本占领白沙,全村镇大部分人都跑到山里去逃避。鬼子为便于检查,把街上所有的店门全部拆除,人从街上走过,每间店从前门可以直接看到后门,房子被拆成像通洞一样,我们只好都住在楼上。
有一天有个日本兵到我家里来,这个日本兵的帽子后面带有布块,他端着带刺刀的步枪闯进来。我外公当时年纪大留有长胡子,嘴含教烟筒“叭叭”地抽烟,眼角飘瞄不理那猛闯进来的日本人。
这个鬼子会写中国字,他递过一张写有“黄金献上”的纸条给我外公,外公一看就摇摇头表示家里没黄金。
接着他又递过一张写有“白银献上”的条子给外公,外公仍是摇头,最后他递过写有“花姑娘献上”纸条给外公,我外公指着我们说:都是孩子。
鬼子很生气,“啪”拍了一声桌子,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外公没被吓倒,只是捋捋胡子和摇头,这个动作被鬼子看见了,他就拿起一把剪刀把外公胡子剪掉并扔在地下,人就向外面走去。
外公赶紧就把地下的胡子捡起来,用纸包着想做纪念(事后外公说的),结果又被日本鬼看见,他回过头来抢走外公的胡子并划火柴烧掉,外公愤而怒目,日本人就一刀劈过来,结果在外公头的右边剌了一刀。
顷刻血流满脸,我们三个孩子吓得在那里大喊大叫,日本鬼看到劈出血来,扭头就走了。鬼子兵走了以后,周围乡里听到我们喊声,赶来两三个人将我外公包扎了一下。
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外公伤口一直在发炎,第二年带病回到金桥不久就去世了,外公的死使我小小心灵对日本人结下了根深的仇恨。
日本鬼在白沙烧杀抢掠、强奸妇女,无恶不作,没来得及带走的牲畜猪鸡牛羊随便被屠杀。
牛是农家的生命,白沙隔村呈元村有一位农民的牛在野地吃草被日本鬼拖去,农民得知后就跪着求鬼子放牛,鬼子不让,双方拖来拖去争执不下。
最后鬼子手是放了,但没等农民把牛牵多远,举枪打死农民后把牛牵去杀了,日本鬼子就是这么草菅人命,对中国人随便屠杀。
更苦的是那些水上人家渔民,他们常年靠水上打鱼为生,本地传统习俗是水上人只嫁水上人,他们与岸上无亲往来。
鬼子一来他们更惨了,渔船就是他们的家,别的无处可逃,一些女渔民只得用介莱叶挤汁涂在脸上装病,有时就这么做也逃不过鬼子的贼眼而遭殃。
鬼子见到牲畜任意屠杀是常事,但他们要的只是牲畜的胸、腿部的大块肉,其余带骨肉、内脏则不要,到处乱扔。大夏天那些东西很快腐烂,蚊蝇孳生,臭气熏天,环境弄得一塌糊涂。
日本人是过往白沙去打大湖的,白沙镇附近的乡下上寨和下宅两村一些无知的土财主,以为要讨好一下可以躲过一劫,他们雇了劳力抬着鸡鸭猪羊,敲锣打鼓来到白沙镇送给他们,称此举为“皇公”。
谁知那些杀狂了中国人的鬼子根本看不起这些马屁,他们把送来东西收下的同时,把那些抬猪羊的劳力也扣留下来作为挑夫。第二天要这些挑夫运弹药去打大湖,只让那些无知土财主老头空着手回去。
鬼子打大湖的目的是打算侵占闽北,想绕过闽江天险去打俗称“铁打的延平城”(现在的南平),从南平背后侵占大片闽北山区,结果被匆匆从邵武调来的中国军队打败,这是我听那些被鬼子抓去当挑夫的乡亲们回来讲的。
日军打大湖部队大部分是从福州北岭走山路绕过荆溪、徐家村、甘蔗,从白沙的长山塔大山背后直上大坪、雪峰。
另一路则用橡皮艇顺闽江,经侯关在白头村受中国海军陆战队小型抵抗,到白沙码头时,虽也受白沙驻军小型抵抗,但迅速被登岸与北岭那边的日军汇合直上大湖。
在大湖,日军大都选择有防火高墙的大户人家住宿过夜,他们在高墙大户的门口构筑防守工事,以为这样可以平安无事了。哪知半夜时分突现勇敢中国军进攻,冲锋号角雷鸣,机枪火炮爆炸声充满山谷回响,遍野杀声连天。守在大门外的鬼子眼看在外面难顶住就退到屋里,把厚厚(大户人家用以防土匪的厚木门)的大门关了起来。
我们的部队看见大门紧闭进不去,就在墙外向墙里扔手榴弹,一时间墙内天井、大厅火光闪闪、炸声冲天。屋内隔扇、房门都被炸裂炸倒, 这时躲在厨房灶边的民夫们可以从里面直接看到大厅和天井的动静。
炸声稍停,只见高高的防火墙头帽上跃下六七个身材高大、身穿密扣黑色汉装、手握带闪亮剌刀的钢枪剌向鬼子。
他们与鬼子从天井打到大厅, 一时刀光剑影,你来我去。那些当时在现场的民夫回来跟我们说得活灵活现,说是像是武打闽剧《铁公鸡》一样,连连剌倒好几个鬼子。
最后剩下两三个鬼子见势不妙就往楼上跑去,这时中国士兵也不向楼上追,外面号响大概是通知收兵,我们士兵就撤离出去。
挑夫们以为这下可以逃回家了,就向大门跑去,但被从楼上跑下来的鬼子喊住,第二天被逼去抬鬼子的死尸进行火化,烧时还要逼他们向死鬼子跪拜。
打大湖的时候是夜间,我们士兵冲进去两军混战,也有被鬼子抓去几个,有七个被押到白沙。
鬼子在福州不设俘虏营,也不收俘虏,在撤离白沙时,鬼子把那些被俘的士兵拉到白沙码头,全部用马鞭刀乱砍乱劈至死。
鬼子退去后我跟着大人去看,亲眼看到倒在那边一堆死尸,以后那些尸首都由是乡里面的地主、乡绅等有钱人去买棺材收拾,埋在白沙一座专门收埋无主孤魂、称为“义坟”的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