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册“特殊”的黄埔同学录
以前我一直认为,除二十三期的某些总队之外,黄埔本校正期学生均是编有同学录的。在抗战中后期条件最为艰苦之际,哪怕是将每名同学的照片压缩到指甲盖大小、其余页面全改用草纸刊印,同学们也都会努力保持住这一传统。
我收藏有一册《军校第十五期一总队同学录》,与所藏其他黄埔同学录不同,它是在民国43年(1954年)编印的。初见此录时,我一看是台湾版本,照片也仅是去台的三百余位同学有收录,就并未太重视,当时只因还没有本总队的资料,便随手买了下来。当我翻读前言,却发现里面写道:“我总队同学毕业于国步维艰之时,对于足以维系我同学精神上团结之纪念物——同学录,竟告难产,而成为我同学十余年来亘亘难忘之憾事。此其间,唯一足资联系之通讯录...尚能保存者,亦已寥寥无几,于是重印同学录之期望,愈益迫切。”
这段话很清楚的交代了该总队去台同学编印此录的原委,其中也透露了一个历史细节:即15期1总队1940年毕业时并没有编印同学录,这让我之前的那个看法瞬间颠覆!不过他们也并不是全无文献留存,而是编印了一册通讯录。这有什么不同呢?简单来说,通讯录可以看作同学录的精简版,即不带照片的同学录。因为刊印照片,对于印刷设备和经费的要求高很多,抗战时期(尤其是地处偏僻的各分校)往往因陋就简,于是通讯录开始常见。当然,总会有在编印时把“通讯录”叫成“同学录”的情况,但从上面那段话也可看出,当时二者在人们心里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
在此也还是有必要简单叙述一下15期1总队的大致历程。淞沪会战爆发后,首都南京形势吃紧,黄埔军校奉令西迁,1937年秋于武汉招收15期1总队入伍生,1938年1月1日正式入伍报到。由于日军兵锋逼近,该总队于3月继续溯江西迁,途经宜昌、重庆、璧山(其间在6月6日正式开始入伍生教育),最终在10月10日抵达成都。1939年1月1日,15期1总队升学,开始分科教育,1940年7月21日毕业。
与之有相似经历的14期1、2总队,以及之后本校16-19期各总队均编印有同学录。而15期1总队迁到成都并稳定下来有近两年时光,却似成为本校中未能成书的唯一一例,这难免让人有些纳罕。我想,抗战进入最为艰苦的相持阶段的“国步维艰”,恐怕就是关键原因所在了。
(二)二百多个被“埋没”的名字
近期,我据这本同学录及湖南省档案馆出版的《黄埔军校同学录》(以下简称湖南版),开始了对本总队官佐、同学姓名的重校工作。在校对完步兵第一、二大队的六个中队后,我忽然发现下一个队和同学姓名与湖南版中对应不上了。
这部分同学番号为第三大队(下辖七、八、九中队),我将湖南版本期内容仔细翻阅了一遍,确定了其中未收录第三大队的信息,也并无相关说明。自然,从湖南版衍生出来的黄埔军校同学会官网上的名录、浙江档案馆的黄埔军校同学录数据库中,也均无这部分同学的姓名收录。
我随即开始对第三大队同学姓名的整理,完成后统计,总计272人。此前我因有数年时间关注于空军抗战历史,所以当在整理过程中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时,一眼便知其人,这也让我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来历——这是黄埔代训的空军入伍生啊!由于湖南版中无载,人们对此所知极少,这部分同学的名字从未在文献或网络上出现过,因此有些黄埔15期后人也找不到长辈的名字。如今这一发现着实让我欣喜不已。
查考黄埔校史,其中对此仅有一条简略的记载:“1939年夏,本校代训空、交、辎入伍生团之升学教育,计学生293名,编为步兵第三大队。”另有一张毕业人数统计表则显示本大队人数为272人,这倒是与我整理统计出的数字完全吻合。
(三)略谈本期空军入伍生
上节中的那个发现引起了我莫大的兴趣,因为这些名字和与之相关的历史细节,已经尘封了几十年时光。校史中的记载实在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为了深入探究这段历史,我则“以人为本”,耗时一周时间,将这二百余个名字一一检索了一遍,把能搜集到的相关资料尽皆搜集梳理。这番苦功也算是没白费,许多历史脉络与细节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连贯了起来。
先来说说这个空交辎入伍生团。目前我所见亲历者的回忆中,确有人提到这个名称,但更多则说是代训空军入伍生,此团学生以空军入伍生为主体是毫无疑问(交辎二科学生应该很少,如有,很可能就是上文中两个数字的差额,升学或提前离校后则未再计入)。该团的起源应是1934年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附设的空军入伍生营。中央航空学校自第六期开始,招生后统一先送到南京,在空军入伍生营完成这一阶段的入伍训练,然后再到航校学习飞行科目。对此,黄埔收藏家单补生先生在《我珍藏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豫籍同学通讯录>》一文中曾有较详叙述。
空军入伍生营亦有自己的期别,如航校六期入伍生为第一期。但因为入伍只是军校教育的第一个阶段,并非完整的陆军军官教育,这个期别与黄埔、航校的期别都不是一回事。空军入伍生营大概办到第六期(对应航校6-11期入伍生),似在1937年两校西迁后无形终结,具体时间我一时也查不到明确的记载。此后局势愈发动荡,两校越迁越远,这种代训关系虽一度还存在,但模式或说番号却有所变化。
不过无论其他怎么变,有一点是不曾变的,即空军入伍生始终是由中央航校(1938年改称空军军官学校,以下简称空官)自主招收的。以本期来说,当时招生便是用空官12期的名义。另由于空军招收飞行生对于身体条件的要求极为严苛,往往是百里挑一,因此招生“网点”似也较多。如本期著名的空军英烈张大飞,是1937年11月先在武汉入的黄埔15期入伍生团,后因条件优秀再转入空军;如今仍健在的飞虎队老英雄陈炳靖回忆是在杭州报考的;曾驾机参加开国大典的邓仲卿是1937年底在成都报考,然后乘船出川;后来成为知名音乐家的向大勋,则是1937年8月在长沙报考(5000多人仅录取30多人)。最终,这些同学汇集于南昌黎家山——空交辎入伍生团所在地,正式开始入伍训练。
到了1938年,随着战局的变化,空交辎入伍生团也被迫迁移,他们途经长沙、常德、重庆、新都,最后到达成都北较场。从轨迹上来看,该团在抵达成都前,与15期1总队并无交集。此时我国空军经过一年的血拼,家底已损失殆尽,由于飞机与汽油的严重短缺,训练很难正常开展,导致前面空官11期学长迟迟未能毕业。于是这些空官12期入伍生到成都后,只好先继续在黄埔接受步科训练,番号也改叙为黄埔15期1总队3大队。空官从黄埔中直接招收学生很常见,但像这样整期整队同学同时拥有一个黄埔学籍,却是很罕见的一例。
因升学进度一拖再拖,空官12期入伍生(即黄埔15期1总队3大队)在黄埔一呆就是一年多。张义声是黄埔14期6总队毕业生,1939年1月就毕业了,毕业后正赶上空官招生,全总队几百人报名,最后只有三人通过体检,也成为空官12期的一员。由于他们已经在黄埔毕业,无需再次回炉,能做的就只有等待这些学弟们了。直到1939年6月,空官12期同学近三百人(包括15期1总队3大队与张义声这些从另外渠道招收的),才从成都集合出发前往昆明的空军军官学校。
这里其实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探讨。这些空军同学离开黄埔时,距15期1总队毕业尚有一年,他们所接受的陆军军官教育应该并不完整,此时应该也领不到黄埔毕业证。许多人回忆说是在1939年夏黄埔15期毕业后前往空官,这个说法就颇值推敲。也许此处所指的毕业只是入伍生教育阶段的完结,而非黄埔15期正式的毕业,这可能也是湖南版同学录未将其收录的原因所在。但不管如何,他们有这一段黄埔受训经历是毫无疑问的,因此也都认可他们是黄埔15期生。
(四)碧血长空
空军军官学校的飞行训练分为初、中、高级三个阶段。空官12期同学在昆明报道后,随即马不停蹄的继续西行三百公里,抵达云南驿机场,正式开始了初级飞行训练。在这里,同学们的命运也开始发生转折,分别走向了不同的人生轨迹。
当时空官采用美式教练方法,要求非常严格,淘汰率也是极高。至于学生淘汰与否,大权完全掌握在美国顾问手中,哪怕飞得很好但身体动作不够协调的也会被淘汰。待到初级训练结业时,近三百位同学仅剩一百二十余人能升入中级。从正面角度看待这件事,最终能够学成毕业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张义声语)。而若从反面角度来说,如此高的淘汰率和近乎生硬冷酷的教学方式,在当时也的确引起许多同学的不满。比如受地下党委派进入空官、后来成为解放军空军少将的吴恺,就因给同学打抱不平而停飞,最后愤然退学。而更多被淘汰的同学,要么转入空军诸如地勤、领航员、轰炸员等其他岗位,要么转行陆军,亦或干脆离开军队另谋发展,比如后来在中航飞越驼峰航线的飞行员中,也能见到他们的身影(陈达礼、邓重煌、梁汉华等人)。
1940年,空官12期剩下的百余位同学转往昆明杨林机场继续中级飞行训练(空官校史一说中级训练在蒙自),年底结业后到巫家坝机场升入高级。然就在不久前的璧山空战,日本新研制出的零式战斗机投入战场,由于零式性能遥遥领先,我空军措手不及,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战被击落13架,成为空军抗战史上最惨痛的一页。从这时开始直到飞虎队的出现的一年多时间,制空权完全丧失,堪称中国空军最为黑暗的时刻,飞行员们能做的只有“跑警报”——即警报一响,赶紧驾机跑路避战,以保存所剩无几的微薄实力。当时的昆明是日机轰炸的重要目标之一,官校也自难幸免,飞行教育是很难正常开展了。
适逢1941年初美国对同盟国的《租借法案》生效,空官同学得以前往美国接受飞行训练,12期因此受惠,成为我国赴美受训的第一批空军飞行生(抗战时期赴美受训的空官同学共7批,1-3批中均有12期同学)。只是他们本已在国内开始高级飞行训练,赴美后又得从初级学起。首批赴美飞行生于1942年1月毕业,此时距他们投考军校已足有四年了!综合目前所见资料考证,空官12期升入高级班者约105人,赴美受训者有98人(其中5人失事殉学,2人被淘汰),最终毕业者应不足百人,而已知抗战时期殉国的有三十余人。
这些空军健儿辗转回国后,立即投入到对日作战,成为中国空军的生力军。曾代表我国参加柏林奥运会的运动健将符保卢,1943年在接受新机型训练时不幸殉职;身经百战的张大飞后来因功升至第三大队第二十八中队中尉分队长,1945年5月,他仿佛在冥冥之中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在平静地给齐振一(齐邦媛的兄长)写下一封诀别信后驾机出战,于河南信阳上空英勇牺牲;陈炳靖,与符保卢、张大飞都是12期最早学成归国的一批,他1943年被秘密调往美国第14航空队(原飞虎队改编,陈纳德任司令)参加作战,同年10月在越南上空受伤跳伞,不幸被俘,在狱中度过了苦不堪言的21个月,直到抗战胜利后才重获自由,但由于受的伤未得及时救治成为永久性损伤,从此不能再重返蓝天。飞虎队老英雄陈炳靖今年已103岁,现居香港;另一条“战线”上,未能在空军一展长才的邓重煌,后来成为中国航空公司的一名飞行员,他夜以继日的往返飞越驼峰航线,冒着同样随时要牺牲生命的危险,为国家运输急需的战略物资,每一次出发,都有可能是最后的任务...
另外还有太多的名字:陈鸿铨、邢海帆、邓仲卿、黄煦、冷培澍、陈达礼等等,这些功勋卓著的飞行员的事迹不及再此详述。名单中的每一位,都是慷慨赴国难的热血男儿,都是抗战之脊梁!看完这一段段血泪史,发黄的故纸中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容,仿佛全都鲜活了起来。掩卷长思,我不禁心潮澎湃。
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十五期第一总队同学录(黄埔本校)(静思斋增补完整版) https://www.krzzjn.com/show-2409-12005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