侘寂是日本美学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一般指的是朴素又安静的事物。它源自小乘佛法中的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尤其是无常。
侘寂是现代文学翻译上的一个误解,侘び(WABI)与寂び(SABI)。国人将其整理为侘寂一词。19世纪的日本美学家 冈仓天心 的著书《茶之本 Book of tea》把侘び的翻译成“Imperfect”所指的应是侘び美学中,外表的残缺。但这种翻译显然是被我们再次翻译时误解了,Lost in Translation。 侘び是日本战国时期著名茶人千利休创造了侘び茶,是把精神与茶追求的美融合在了一起,亦是所谓的麁相,日语原文意思是上をそそうに、下を律仪に(外表粗糙,内在完美)。寂び,寂在古语中也可写作锖,意思是“旧化,生锈”。字的原义固然是来自于中文。是俳句诗人松尾芭蕉,能乐推动下,逐渐产生出了一层美感的含义:从老旧的物体(人)的外表下,显露出的一种充满岁月感的美;即使是外表斑驳,或是褪色暗淡,都无法阻挡(甚至会加强)的一种震撼的美。
侘寂是最能够代表日本传统之美的概念。在美国人雷纳德·科伦看来,侘寂之于日本,宛如希腊之完美之于西方世界。冈仓天心写于1906年、用英文向西方人介绍东方之美的不朽经典《茶书》,对“侘寂”概念多有触碰,却尽量避免正面提及;日本人皆声称知道其中的感受,但具体问起来,都左顾右盼,犹豫不决。侘寂如此重要,却如此难以言表,科伦下定决心,干脆自己写一本书来试图描摹侘寂的定义。他的成果是二十五年长销不衰的《侘寂:致艺术家、设计师、诗人和哲学家》。
上世纪六十年代,年轻的作者对生命的质问,日本传统文化给以深刻的回应。他回忆道:“于我而言,侘寂是一个以自然为基础的美学范式,一定程度上恢复了生活艺术的理智与均衡。它让我走出了艺术的困境——既可以创造美好事物,又避免陷入通常那种令人沮丧的物质主义。”
理性地理解“侘寂”,从来都被刻意地抹杀,这甚至也是侘寂神奇魅力的一部分——解释清楚,会使之缩小。
作者明知如此,还主动担当起这个“不可能”、不讨好的任务。他采取的办法是采集种种片段,试图用这些片段、意象,聚合起来,勾勒一个模糊的整体,一个侘寂的宇宙。
其中最无法绕过的,就是千利休通过茶道确立的美学范式:千利休把粗糙、无名、本土的器具,放到了比华丽的中国器具更高的位置;此外,自利休始,农舍一般低矮、窄小、简单、朴素的茶室,成为“标准”。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说的是千利休要成为著名茶人武野绍鸥弟子前的“入门考试”。要清洁庭院,他先将落叶打扫干净,然后摇晃树木,让些许树叶飘落——这才完成。同样的故事,有时候主角也会换成利休和他的儿子。千利休摇落树叶,训斥把庭院搞得一干二净的儿子。
这个故事为什么会被认为蕴含侘寂的精神?
《侘寂》与《茶书》的译者,中国学者谷泉认为,打扫得一干二净是人的行为,而树叶落到何处,是“自然”决定的,是天的行为,蕴含偶然和无常。
千利休再三重复藤原定家(1162—1241)的短歌,来描述侘寂的氛围:
茫茫四顾,
花死,叶亡。
苫屋在这岸边,
独立暮光秋色。(谷泉译)
如此,侘寂是对生命幻灭的赏析,是对宇宙秩序的接受和欣赏。
日本学者藤田正胜在《日本文化关键词》一书中提到,为了给日本文化描摹一个“自画像”,他希望从古今的日本诗歌、艺术、宗教等,发现某种一以贯之的东西,成为“抓手”。他终于在著名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的《笈之小文》中,发现了线索:“西行之于和歌,宗祇之于连歌,雪舟之于绘画,利休之于茶,其贯道之物,一也。且风雅之物随造化以四时为友。所见莫非花,所思莫非月。”
这里,西行、宗祇、雪舟、利休分别是上述诸领域大师。芭蕉在谈及俳句创作的精神时还曾说过要继承利休、绍鸥等的“wabi”(也翻译为“闲寂”),但不受制于茶道的规则。
那么,贯穿西行、宗祇、雪舟、利休等人创作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藤田正胜认为是对无常的深刻认识,以及以无常为基础的审美意识。对无常的强烈感受,是日本文学、艺术及思想中回荡的“通奏低音“。(《日本文化关键词》)
如今的茶道,更像是制度化的冥想练习。相应地,新的侘寂的哲学根基,是一句经过千利休重塑的禅宗格言:一期一会。意指你必须在此时此刻,对发生的一切事情,投入最饱满的关注,即身处当下。
而如今“侘寂”的概念似乎也赶上了“断舍离”等潮流。在华丽的酒店大堂使用一面和上稻草的泥墙,在价格不菲的茶屋里用歪歪扭扭的茶碗,在昂贵的设计师店里,一块餐垫上打着补丁……如此种种,似乎都是在鼓动我们新的一轮消费欲望,“断舍离”的浪潮过后,人们纷纷发现自己不过是“丢掉旧的去买新的”。“侘寂”的信条是“贫物质,富精神”。它提倡停止对追逐物质的迷恋,欣赏所遇之物,并享受圆融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侘寂是在当下物质丰富、信息纷繁的生活中的一味解毒剂,时时提醒我们享受物的乐趣的同时,还有“物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