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门
李新伟:您好,首先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接受中国考古网的采访!能说说您报北大考古系的过程吗?您当初为什么选择考古专业呢?
赵辉先生:当年高考后填写志愿,我就报了一个学校两个专业,学校是北大,第一专业是考古专业,第二个是什么我忘了,这有点好笑,可见我是一门心思念考古的。并不是有多大自信,我高考的那年,赶上北京的政策是先公布考试分数,再填报志愿的。拿到分数后,觉得填一个就够了,两个是为了保险,结果被第一志愿录取了。至于为什么报考古专业呢?其实那时候不懂考古,但是在报志愿的时候,先天条件已经限制住了,只能学文科,又不太想学法律、经济之类,就报了考古。1966年,我小学毕业,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本来该上初中了,“5·16”大字报发布以后,“文化大革命”开始,整个就乱了,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就停止了。我们大概是在街上玩了一年半,还剩一年多的时间,就把我们就近分配到附近的中学。我家住在南锣鼓巷,被分配到地安门中学。现在这个中学撤销了,原来在地安门十字大街东北边的一个胡同里边。地安门中学好像是北京的第一个中学,差不多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学校还是不错的,虽然赶不上四中、五中。但我们什么也没学,当时是“复课闹革命”,我们给拘在学校里面天天念报纸。最高指示一下来,马上就游行去。从地安门出发,到景山,到天安门,再一气儿回来,一路上高呼坚决拥护最高指示的口号。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都知道,基本没有任何学习,然后就“上山下乡”了。直到1978年从农村返城,1979年参加高考。
1979年6月份高考。刚才说到,我没有接受过中学教育,凭自己看了点书,数理化不行,没法报理工科,那就报个文科吧,当时又不想学法律、经济这样的专业。经济还好一点,尤其是法律、政治这样的学科,我不想学。这个也有些原因,就是我父亲老早就被划成了“右派”,家里边总是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本能上就回避这些与时政关系密切的东西。那么剩下的专业就不多了。要是学世界史,外文没学过;学古代史、中国史,又没背过书。就这么个底子,要学什么呢?学考古吧。选考古还有两个原因。一是恢复高考那些年和现在不太一样,北大文科最好、录取分最高的是文史哲,不是政经法,考古在历史系内,对这样的专业,心向往之。还有一个原因是恰好我家同院有个老先生,是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当时叫中央民族学院,他做得一手好的古文,写一笔好的毛笔字,英文也非常好,他说学考古好,这学问太大了。他讲了很多清末民国期间文物收藏界的掌故,让我觉得这行确实有学问。但说实话,这个老先生也压根不懂考古。直到进北大后才慢慢明白考古是怎么一回事。觉得挺有意思的,就这样学下来了。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
李新伟:您为什么选择新石器时代考古呢?
赵辉先生:要是学后段,就有文献了,我就怕了。所以就选了前段。
当时我赶上好时候了,各阶段的考古,都是几个老先生教的。旧石器时代考古是吕遵谔先生教的,新石器时代考古是严文明先生和李仰松先生给我们上课,商周考古是邹衡先生教的,秦汉考古是俞伟超先生教的,魏晋南北朝隋唐考古是宿白先生——整个考古学都是这些老先生讲下来的。说实话,那时候也不一定有很高的判断力,都是凭着兴趣学的。后段考古一上来有很多文献,我就烦了。恰好严先生讲课的逻辑很好,一下子就把我抓住了,我们班的考古实习又是严先生带的,有了这么一个过程,就学新石器考古了。
李新伟:您是1979年考上北大的,到1983年本科毕业,后来又上研究生。这期间正是中国考古学发生转变,一些西方考古学理论被介绍进来的时期。当时这对您产生了什么影响么?
赵辉先生: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接触西方考古学理论。但是张光直先生来了,并做了考古专题六讲。张先生讲课就在哲学楼阶梯教室,外地也来了好多人。但是对我来说,并不是特别有影响。学生嘛,觉得什么都是正常的。比如像现在我给学生讲课,告诉他这是一个最新的观点,他也不认为这是经过多大努力探索才得出的一个观点,他没这概念,反而认为这种事情很正常,理应如此。我那时候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李新伟:也正是在这个时期,苏秉琦先生提出了区系类型学说。苏先生在北大做讲座的时候也讲区系类型问题了吗?
赵辉先生:讲了。我记得挺清楚,苏先生是在文史楼那个教室讲的。俞伟超先生在下面坐着,苏先生在上面讲到哪里了,俞先生就上去写板书,还把小口尖底瓶的那两个系列的变化情况先画到黑板上。苏先生讲的区系类型,当时我们也不太懂,后来才慢慢明白。到了研究生阶段,才逐渐对考古学文化的区系类型问题有了感觉,从那时开始接触考古学文化分期的。当时看完书就回去做卡片、画图,研究分期,再后来慢慢地就开始讨论怎么划分类型,类型和“期”是什么关系。严先生说“期”应该是整个文化的分期。在一个文化的同一期里,每个地方都有其特点,因此可以在每个期里面再划出地方类型。在不同的期,文化类型可能前后相续,也可以是变化的;也可能消失,也可以分裂成两个,也可以是两个合并成一个,等等,诸如此类。
苏先生的区系类型学说提出来后,当时严先生说了一句特别“哲学”的话:“区系类型,我理解就是讨论文化之间和文化内部的各种关系”。我们一知半解。他说:“你们慢慢悟吧”。后来慢慢想明白之后,就觉得严先生的话说得有道理,就是别把区系类型看的那么僵化,它是不断活动、变化的,需要想法子把这种活动和变化分析出来。
与此同时,有学者提出了一个文化因素分析说。俞伟超先生最初在楚文化的研究里面用的,李伯谦先生也把它用到对造律台类型的研究里。两个人基本上是同时使用的。那时候我刚毕业,留在学校,当学术秘书。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宿先生说:“作为一种方法,文化因素分析在艺术史、思想史的研究里面早就有了”。就是说从方法上面,这并不是一个新东西。当然,用在处理考古学资料上面,是俞先生和李先生他们二位的贡献。
其实在研究生阶段,我和我的同学做的最前沿的研究就是考古学文化分期。说实话,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这个问题前沿在哪里,后来慢慢知道了:当时全国各地还有不少考古学文化上空白地区或空白环节,考古学要研究历史,首先需要建立一个全中国的文化框架,做出一个年表,所以,在当时这就是一个前沿的东西。
李新伟:您那时候主要的关注点在山东地区吧?当时有什么特殊的考虑吗?
赵辉先生:我做山东龙山文化研究。当时严先生的几个研究生中,杨群做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的分界问题;吴玉喜做岳石文化研究,李权生做以山东长岛北庄遗址为主干材料的文化分期研究。为什么都集中在山东呢?我了解的是当时严先生申请了一个社科基金课题,名字大概是“胶东地区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的文化谱系”。从1978年照各庄遗址的发掘开始,严先生就开始在山东做工作,然后形成了这样一个课题,然后才有了杨家圈和北庄、珍珠门等遗址的发掘。我们几个人集中研究山东,一则是山东本身有需要研究的地方,二则也有工作在那,搜集材料比较方便。
李新伟:杨家圈遗址的实习是严先生带的吗?
赵辉先生:是严先生带的。但是这个遗址不太理想,从台地边上看,文化堆积非常厚,但是挖下去以后,发现它是个建筑区,柱洞坑一个套一个,大约1.5到2米深,全是红烧土,探方壁整个是花的,划不出地层,也划不出灰坑等遗迹来,遗物也不多,堆积状况太复杂,反而不太适合从来没有接触过田野考古的学生做实习。
在杨家圈实习的前一年,严先生在长岛调查,发现了北庄遗址,发现了挂在地边断坎上的房子。严先生看了就不走了,要在那发掘房址。当时已经入冬,天气很冷了,实在是挖不成。所以第二年由赵朝红老师带队,78级李水城他们班的十来个同学去做的发掘。与此同时,我们班在杨家圈遗址实习。所以,北庄的发掘我们是知道的,杨家圈这边的发掘快结束的时候,工地上不那么忙了,一些同学偷偷跑去看了。我是因为什么事没能去。但在第二年,也就是大四的毕业实习,我们班的一部分同学再次来山东。这次实习是在长岛,其中部分人到北庄,我和另外几位到珍珠门遗址。都在长岛,两边有来往,了解到北庄的情况。当时已经发掘出来一片房址,再往下的发掘,就围绕这些房子去做。找到房址了,就要找墓地、有无围沟环濠等等。从这个遗址的发掘上,我开始试图去理解如何去做聚落。其实,北大的聚落考古探索,也是从北庄开始的。
李新伟:您的聚落考古思想是从北庄发掘萌芽的么?
赵辉先生:是的。虽然最后做龙山论文的时候,基本还是文化分期和谱系研究方面的,但是整个北大考古做聚落的学术思想已经开始了。那么,你就要琢磨,聚落考古是研究什么的,聚落考古怎么做等问题了。在这些方面,严先生当时已经有了很深的思考,他给我们几个研究生开了一门课《仰韶文化研究》,这个课的内容也就是后来出版的《仰韶文化研究》这本专集。他通过姜寨、半坡、北首岭村落和元君庙、史家等墓地对仰韶文化社会的复原研究,给我很大影响。当时很多学者讨论仰韶文化的社会时,集中在氏族、婚姻制度上,如对偶婚、走婚制、父系、母系等等。严先生不然,他认为婚姻制度、家庭和社会的组织原则等,这些在考古学上都不太好证明。所以,他从考古资料出发,先分析姜寨的聚落结构,发现一个小房子应该是一个小家庭,先别管它是什么婚姻形态,它里面有火塘,也有日用器物,说明它有自己的私有财产,但是找不到哪个是它的仓库,那就可以推断有些物品是从一个更大的集体里获得的。就是说,一个房子不是一个完整的经济单位,它有一部分经济生活是要依靠大集体的。如此说来,姜寨聚落存在多级的所有制。这种研究方法和结论给我们的震撼很大。很多人都认为姜寨社会是原始共产主义,谁能想到它存在多级的所有制呢?严先生的研究思路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多从民族志,从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出发,严先生则是从基本的考古资料出发。我在做文化分期研究的时候,严先生已经示范了怎么去研究社会,当时虽然半懂不懂的,但大致上知道了考古学研究的下一步目标。
这是我学生时代的两个主要收获。一方面是传统领域研究,具体是对龙山文化分期与地方类型的研究。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是有点贡献的。当时对龙山文化最深入的研究是吴汝祚、杜在忠写的《论龙山文化的两种类型》,还有高广仁和邵望平写史前陶 的那篇文章(编者注:高广仁、邵望平:《史前陶 初论》,《考古学报》1981年第4期),山东省考古所对龙山文化也有分期研究,大概就这么几篇。这些文章里面都没有将袋足 、实足 区分开,还有罐形鼎和盆形鼎也没有区分开。山东龙山文化的器物群构成非常复杂,我在开始的时候,也摸不到头绪,做了大量的卡片,整天揣摩。后来张江凯老师带我看了桐林遗址的出土器物,在老的临淄工作站埋头画了两天的器物图。又看了山东大学发掘的尹家城的资料,山东省所茌平尚庄等遗址的的资料,国家文物局田野考古培训班兖州西吴寺遗址发掘资料等。所到之处,都得到各位先生、同行的热情接待,山大的同事甚至把画好的器物图都送给我了,这让我非常感动。有了这几大批材料,再加上杨家圈的,以及我在章丘两个遗址上小规模发掘所得,在山东各地参观所见,汇总起来,用分型定式的办法把典型单位出土的东西重新整理一遍,把器物群的变化以及 、高柄杯等的演变谱系梳理了清楚了,完成了论文。
另一个方面,就是对聚落考古有了初步的认识。
二、他山之石
李新伟:留校以后,您的研究方向就转向石家河文化了是吧?
赵辉先生:1986年我留校,当时严先生派樊力和贾汉青到石家河去做工作,意思就是以后工作重心要转过去。但我没去,我正好是1987年到1988年间去日本早稻田大学了,回来以后再去石家河遗址,那时石家河遗址的考古工作已经进行两次了。
李新伟:那时候去日本,您有什么收获呢?他们当时有讲考古学理论吗?
赵辉先生:按严先生的说法就是你去日本看看,摸摸行情。当时出国还是个很不容易的事,有了这次机会,严先生说,你把日本当个了解西方的窗口,历史上很多西方学说和理论都是拐着弯通过日本再到中国的,其中包括考古学。日本的滨田耕作这些人对早期中国考古学的影响不比西方人小。严先生没给我具体任务,他大概知道我一年时间也学不成什么,开开眼界就不错了。刚到日本的时候,我的日文不行,课听不太懂,相当一部分时间是自己看点书。后来了解多了,就自然把我在国内掌握的类型学那套方法和日本的做比较,感觉他们在类型学上的研究非常细致。我关注了两段,绳文时代和弥生时代。绳文时代和弥生时代的做法不太一样。绳文时代的研究主流是秉承东京大学山内清男的学说。弥生时代的研究上小林行雄的影响很大,他是京都大学的。这两位可以说是日本考古学一个时期的集大成者,他们从各自的角度分别建立了绳文时代和弥生时代的分期框架体系。因为材料不一样,所以两人具体的研究内容不一样,但是思路是一样的,都非常注意细节,比如山内清男就详细研究绳纹是怎么做出来的?做绳纹的绳子是怎么搓的?有几股?怎么拧?是拍上去的还是滚上去的?而小林行雄则主要琢磨弥生时代陶器的制作技术,是怎么刮抹的?怎么修整的?这些特征在不同时期或不同地区的情况怎样,反过来,根据这些特征进行文化的分期分区研究。山内的接班人是佐藤达夫,虽然佐藤达夫五十多岁就去世了,但对后学的影响很大。当时有几个听过佐藤达夫的课的老学生,还有崇拜山内和佐藤的一批年轻人,在佐藤达夫的遗孀家里,每个月开研讨会。我参加过几次。他们就讲纹饰怎么变化这些内容,和中国考古学类型学中谱系分析差不多。与此同时,几位在上世纪70年代从国外学成归来的学者影响渐大。如主编《日本旧石器时代》的藤本强就是从美国学回来的。当时日本人对西方的考古学理论的发展比较了解的还有一个安斋正人,他好像没去过西方,一直在东大做资料员,整天看书,介绍了很多西方前沿的东西,就是他把后过程主义介绍到日本的,这个人现在名气很大。还有一些在我看来是比较新颖的比较精彩的研究案例,如有关稻作在日本发生和稻作文化在日本扩散的研究。当时还没有DNA技术,但是脂肪酸检测这些新技术已经都有了。还有一个是对贝丘遗址的研究。我见过研究贝丘遗址上的贝壳的学者小池裕子。她把贝壳纵着做切片,观察生长线,通过生长线的粗细疏密,可大致推断这个贝壳是几月份捕捞的。因为水温高的时候贝壳长得快,线间距就疏,水温低的时候它就长得慢,线就密。那么大的一个马蹄形贝丘,根据他们研究,在较短的十几年或几十年就形成了,并不像想象的几百年才能形成。贝丘里面还有小鱼刺,这么多鱼刺有什么用处吗?他们就研究,发现这些鱼刺是用来做酱的。还有,这个贝壳短期内就堆成了那么一座山,一时间的捕获量非常大,产生的肉人吃不完,当时应该有长期储存的技术。贝壳的卡路里很低,只吃贝肉是不行的,一定得吃别的食物,这样就得去交换。总之,他们的研究提出了一系列很有意思的问题。
这使我大致了解到,日本考古学不是铁板一块,虽然山内的传统和小林的传统还是比较强,但也有人开始质疑了:“编年(研究要做到)到何时为止?”即主张研究取向上需要有发展、有进步。这些大约是70年代以来逐渐出现的新气象。当时的中国考古学,主流还是做文化的分期分区。这就启发你思考中国考古学下一步的走向了。
早年日本留学
李新伟:您在日本产生了一些想法没有?比如国内应该在哪方面怎么做?
赵辉先生:有些想法。在传统的类型学分析技术方面,日本学术界的做法有时是可以借鉴的。比如当时国内的陶器研究注意器物的形态分析,不注意工艺和技术。这可能和我们的类型学技术首先是在针对黄河流域资料的分析上发展起来的有关。黄河流域新石器时代陶器群器型丰富,形态特征变化明显,自然成为首先关注的重点。但我们也有很多陶器装饰绳纹,却没有人做过细致分析,作为施纹工具的绳子,粗细不知道,一厘米之内有几根不知道,绳子股是向左边拧的还是向右边拧的、是勒出来的还是拍打出来的、或是滚出来的?都不清楚。其实每一个环节上的不同,都会导致留在器物表面上的绳纹形态上是有差别的。反过来,若将这些特征用作讨论分期分区之类的问题时,其实是很有帮助的。尤其是研究那些器物群构成比较简单、单调的时段或地区,这类更仔细的观察分析,也许更有效。例如我回来以后,正好去辽宁旅顺开会,是关于小珠山文化的。我提交了论文,提出应当把小珠山下层分成两段,除了地层上的很少证据外,主要依据是形态,主要是通过对纹饰的分析发现小珠山下、中层陶器的纹饰从席纹和之字纹的组合逐渐变成一种长线的刻划纹;还有席纹的简化,原来席纹是压的,侧面压的,后来变成长线的,有这样一个演变过程,据此把小珠山下层再分成两期。这个也算是受日本的纹饰研究的启发吧。我现在给学生讲新石器考古,讲到东北地区的文化时,根据陶器纹饰的分布情况,将包括俄罗斯沿海州、黑龙江北岸、朝鲜半岛在内的东北亚概括为席纹和之字纹、黑龙江编织纹、篦划纹、附加堆纹四个大区。至于这四个区的划分究竟有什么意义,是族群不同?生计形态不同?环境不同等等,我没有深究下去,但这种纹饰的跨文化和跨时段的分布态势,也就是一种更宏观的文化结构,肯定是有原因、有意义的。有兴趣的研究者可以再做探讨。
1989年,广东省考古所在珠海召开学术研讨会,起因是广东省所在珠海及一些岛屿进行了大范围调查,加之在多年考古的基础上,可以就珠江三角洲地区新石器至青铜时代文化的认识进行阶段性总结、探索和进一步研究了。会议期间,受日本贝丘研究的影响,我当时向广东的先生们提议说是否可以找个贝丘遗址做点考古工作,得到他们的支持,最后选了三水银洲村豆兵岗遗址。随后和广东省考古所合作,做了几年的发掘工作。如名字表示的,豆兵岗是一座高出四周的孤立小土岗,岗地周围都可看到贝壳堆积。豆兵岗的发掘一开始就将目标设定在了解贝丘这种特殊聚落的结构方面,因此在发掘区的选择上动了点脑筋,在岗地自西向东布设了两条探方,实际上是一条贯穿遗址的大探沟,借此了解岗地中央和边缘缓坡上遗迹的种类和分布情况。又在缓坡部分扩大发掘区面积,以求了解这些地段上遗迹的分布。结果除了发掘出土了大量贝壳、人工遗物之外,还发现在岗地中部是一座排列有序的墓地、缓坡处是房址及相关遗迹的分布区,也即日常生活生产的区域。这个聚落结构的发现,在贝丘遗址的研究中尚属首次。当时,袁靖刚从日本学成回国不久,我把他也拉进来对遗址出土的自然遗存,主要是贝类进行研究。豆兵岗遗址发掘材料的整理因为种种原因拖了很久才开始,现在正在朱非素、李岩先生的主持下进行着。但当时和我合作的另一位主要人物李子文先生却在几年前因病离世了,前年,冯梦钦也病逝了,他们都是英年早逝,真令人唏嘘不已。
2002年与中村慎一先生在日本鸟浜贝丘遗址博物馆
三、领悟在田野
李新伟:石家河城址的确认是聚落考古的经典之作,当时是怎么认识到石家河是有城的?
赵辉先生:北大新石器教研室承担的田野考古实习从1987年起转到了湖北天门石家河遗址群。我1988年底自日本回国,第二年开始参与石家河的考古工作。当时,在肖家屋脊、邓家湾和谭家岭等几个地点已经做了规模不等的发掘,肖家屋脊地点因为有个砖瓦厂取土,所以发掘规模最大,发掘区基本覆盖了这个地点尚存的部分,东西比较长。发掘开来发现,中间是个石家河文化晚期阶段的大水塘,横跨了五六个探方。水塘外面有路,通到居住区。居住区有东西向的长排房子,发掘区内至少有一排,房子下面迭压石家河文化早期墓葬。水塘是一点一点仔细剔剥出来的,当时也不知道这么仔细清理能得到什么,但是总觉得工作得细致点有好处。结果发现水塘内的陶片很多,横七竖八、高高低低的,上面还有类似人或动物踩踏的足迹。水塘岸边就不一样了,能看到平铺的大块的陶片,应当是当时人们在水塘边做什么事情,譬如取水、浣洗之类的场所。有小路从有房址延伸到水塘边。总之是一处非常好的也是非常生动的聚落生活景观。但是由于各种原因,还有些迹象没有清楚地做出来。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湖北当地的土太难认,又粘又硬,潮湿的时候是红色,红花花的一片,很快晒干了,变成灰白色,原来勉强辨认出来的迹象立马找不到了,又不吃水,无法喷淋湿润再做观察。所以,许多迹象把握不准,给这处地点的发掘造成很大遗憾。
接着要计划来年的工作。至此石家河遗址群经过两次发掘,获得大批遗物,搞遗址的文化分期等是足够了。还存在一些缺环,是可以随今后的工作逐渐填补起来的,何况遗址上也许就没有这段的东西也未可知。所以,这显然不再是今后工作的重点了。当时我们已经知道石家河是一处规模很大的遗址,是长江中游和长江下游的良渚遗址群唯一在时代上大体同时、在规模上相当的遗址。但这个遗址究竟规模多大、等级多高、聚落结构内容如何,我们都还不清楚。1989年,为了解这些问题,我们在土城地点做了小规模发掘。土城位于遗址群偏北的位置,是个高而陡的土台,台地上中间凹,周缘呈垄状,状似城墙。那么,它是否是石家河遗址群的核心呢?带着这个问题,在可能是城墙的位置做了解剖试掘,结果发现的确是城墙,但是周代的。这使得石家河聚落结构问题更扑朔迷离起来,也更紧迫起来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设计了遗址的调查。
调查在1990年春、秋各做了两个月,一共四个月的时间,主要由我和张弛实施,贾汉清也参加了一段时间。在开始阶段,我们也还并没有形成一个十分清晰的技术路线,只是想应该把遗址上每个地块、每个角落都走到、观察到。我分工负责测绘,张弛负责各种迹象的观察。因为已经有了不少发掘品,我们对遗址群的年代心中有数,因此调查中地表遗物的采集不太重要,说实话,在水田里也采集不到什么遗物。不过,在暴露的地层剖面和一些特殊地点如状似城墙的地方,以及下面还会说到的非常特别的三房湾等地点,我们还是特别注意了通过采集遗物收集相关信息的。说到测绘,就是利用一个罗盘量个方向,用步子丈量距离,用眼睛估摸相对高程,再简单原始不过了。那个时候还没有激光测距、GPS这类现代手段,光学平板仪等用起来又太不方便,只好如此。一天测绘下来,就是在一张表现地形地貌特征的草图上标出的几条方向线和一些距离、高程数据。收工之后,再据此制作出正式的地图。虽然技术原始,但最后把每个地段的图拼凑成面积达十几平方公里地图,和后来利用航片绘成的地图一比较,发现误差也就是十来米,主要的地貌特征大致吻合。这是我颇为得意的。调查的时候,一般是早上吃完饭出去,什么时候饿急了再回来,回到驻地先休息一阵子,缓过劲来补吃午饭,然后整理一天的调查收获,如绘制刚刚调查地点的遗址地形图,清洗、统计和绘制采集遗物等等,再把各种观察到的迹象如地层剖面的具体位置、红烧土这类指征建筑现象的分布范围等等标记在地图上。也是因为在当地做过发掘,我们对房子、瓮棺葬之类的遗迹现象有一定的了解,所以仅凭地表踏查和断续零星的暴露剖面,也还是能够一定程度上了解遗址群各地点的情况的。
也是我们的运气好,在调查开始不久,我们就找到了可以确认为石家河文化的城墙的剖面,再根据地形特点,很快就圈出了石家河城的城框,并且也找到了确认其年代的地层证据,这就为理解整个遗址群提供了一个大框架。随后的调查目的就清楚多了,就是要想法子了解各地点地下堆积的性质,是建筑区还是其他遗迹。当然,这也只是了解个大概。若是建筑,这个好认,凭着红烧土等与建筑相关的现象,我们有把握确认出来,但若没有这些,我们也就只能说这里不是建筑区,是什么,就没法说了。但是与不是,从聚落结构的角度看,还是有意义的。最后,把各个地点观察到的现象汇总到地图上,把它们缀合起来,就可以看出,石家河遗址群是以一座边长一千多米的大城为中心的。城墙规模巨大,保存最好的部分墙底宽五六十米,最高约6、7米,外面有几十米宽的护城壕,构成一套城垣体系。它的走向和当地地表水流的自然侵蚀方向不一致,或者横截座落在冲蚀沟谷上,或者硬生生地开挖在开阔平坦的台地上,显然系人为所致。当然,我们也找到了人工堆筑等方面的地层证据。在那些平坦台地上,往往沿着宽大壕沟的外侧分布着一连串的高台地。钻探发现,也是人工堆筑起来的,估计是开壕出土太多,堆筑城墙用不完,便堆到了外侧,但至于堆起来做什么用,始终是我们感兴趣又没能解决的问题。城内遗迹是连片分布的,北部除了西北角的邓家湾一带经过发掘知道有墓地,其他各地点都发现了大片的红烧土,根据这个现象可以推断是建筑区,中部谭家岭地点进行过试掘,发现1米宽的墙,墙内柱洞直径40多厘米,这里应当有大型建筑。唯一例外的是南部三房湾的台地,这一带与建筑有关的迹象不多,却在一个地点发现地表散布着大量的红陶杯子,十分粗糙,显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用具。揭开表土,下面的堆积几乎全是这种杯子,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于是我们做了一个十字线的钻探,有了厚度、面积的数据,就可算出来这个堆积的体积,再除以一个红陶杯最大的占有体量,发现这处堆积中红陶杯的数量竟达200多万个。这是个什么性质的堆积?你可以有很多想象,我们也说不清楚,但总之是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和城内不同,城外各地点之间的文化堆积就不是连续的了,从这个意义上,你可以把城外的这些地点分别叫做遗址。这样,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我们对石家河遗址群的结构的了解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调查的结果和我们的一些思考,后来发表在《南方民族考古》上了(编者注:赵辉、张弛:《石家河遗址群调查报告》,《南方民族考古》6)。
李新伟:就是说,当时已经开始以聚落考古的思想对遗址进行整体性的思考了?
赵辉先生:对,这算是对大遗址的一个思考了。石家河的调查算是项比较成功的工作,现在总结起来,意义可能有这样几个方面:一是摸索出一套如何通过调查了解聚落结构的方法。实践证明这是可行的,如果再和发掘得到的知识结合起来,就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在石家河调查之前,中国考古学的主要研究问题的考古学文化的分期、年代、文化关系等,以探索遗址结构的调查几乎没有,至少是没有见过报告。但以后的考古学研究一定会向复原古代社会方面深入,而古代社会的方方面面不是说全部,也是很大程度上体现在、或者依托在聚落的结构上的。所以,像石家河那样,通过调查的办法比较快地摸一摸遗址的结构,是值得推广的。这也是我们后来修订《田野考古工作规程》时,把这部分内容单独出来一条,叫做“遗址勘察”的起因。第二,了解了遗址的整体情况,就为进一步的发掘找到了关键点。否则,一座遗址,尤其像石家河这样的大型遗址,你要发掘,从哪下手呢?如果随便找个地点挖,你都说不清挖出来的遗存之于石家河聚落群的确切意义。例如我们调查发现,石家河的城墙在东南角有个大豁口。为什么,不知道。这个问题被湖北所的同志注意到了,最近做了些工作,发现地下还是有墙的,还有栅栏之类的迹象。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为什么这里的墙矮,结构和其他地段不一样?是为了水路交通,还是什么?这就又为进一步的发掘研究提出了方向。第三,当时已经知道从江汉平原上屈家岭到石家河文化阶段的遗址是很多的,有些规模也很大,虽然赶不上石家河,其中还有些也是台状的。当时已经知道湖南澧县城头山是座由城墙环绕的遗址了,再把在石家河获得的对城墙的认识用到其他遗址上,结果很短的时间里就确认出大大小小十几座这个时期的城址来。这对我们理解这个时期长江中游地区社会发展状况,乃至理解它在中国文明形成总进程的地位,起到了根本性作用。
李新伟:接下来在八里岗的工作也是聚落考古的重要实践吧。
赵辉先生:是的。其实真正清楚该怎么发掘一个聚落始于八里岗遗址。当时北大在石家河的发掘虽然时间不长,但出土资料极多,需要一段时间进行整理,于是考虑暂时换一个实习地点。恰好当时樊力为收集论文资料,在南阳邓州的八里岗遗址做了试掘。选择南阳地区,首先还是考虑它位于南北交通的干道上,沟通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是探讨这两大区文化交流的理想地点。但1991年的第一次发掘就有重大收获,发现了房址,而且保存得极好,是一种地面起建的连间排房,第一次发掘就揭露出来好几间,墙还有70多厘米高,先挖基槽,埋木骨,把木骨绑成栅栏,再糊泥成墙,地面有不同质地的土多层铺垫,精巧的推拉式房门等,这些迹象保存得非常清楚。第二年,整个新石器组的实习就全搬到那儿去了,发掘重点也不再仅仅是要了解遗址的文化面貌,而是迅速转向全面揭露八里岗史前聚落上了。这一做,就持续了十几年,这是始料不及的。
八里岗遗址座落在湍河边台地上,面积不大,几万平方米,文化堆积中有汉、商、新石器时代的龙山、屈家岭、仰韶和新石器中期各个时代的遗存,以仰韶文化中期偏晚到晚期偏早阶段的保存得最好,前面说的那种排房就是这个阶段的。通过第一次发掘就已经知道了,这样的房子重重叠叠,有四五层之多,是毁坏了以后原地重建,再毁坏再重建的结果。后来不久又了解到,这种连间排房在遗址上有三四排。那么,怎样做这个遗址的考古,就是发掘者们要考虑的问题了。这里应该说到,我参加八里岗的工作并不多,因为当时还有三水的发掘,之后又有浙江普安桥的发掘。八里岗的工作是严文明先生主持,工地上主要是张江凯老师和张弛、樊力他们几位负责的。但即便是短期在遗址上帮帮忙,也收获不小。回到刚才的话题,怎样做这个遗址的考古?前面说过,全面揭露聚落这个目标是定下来了,进一步的工作过程中,觉得仰韶这个阶段的房子保存太好了,不能按常规把这些探方挖到生土,那样就太可惜了。于是把全面揭露的目标定在了全面揭露这个阶段的聚落结构上。以后持续十多年的发掘,除了一些特殊目的需要,我们挖得深一些,绝大部分的发掘现场都停在了这个层面,然后做保护性回填。这个做法,竟然十分符合当今的遗产保护理念。问题在于,八里岗的房子分好几排,一排之内还分几栋,栋与栋之间离得近一些,但排与排之间怎么也要间隔十几米吧,每个位置上的房子又都有上下好几层。你要做聚落的结构,具体到八里岗的场合,就需要把握哪排、哪栋是同时的。其实同样的问题我们在长岛北庄遗址的发掘中就遇到了。但北庄遗址房子形制和保存状况与八里岗不同,都是半地穴式的房子,而且很多地穴的原始高度已经破坏掉了,也就是说,找不到房子外面的地面。因此,北庄遗址那么一大片房子,其中也有很多是迭压打破、套在一起的,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只能根据出土陶器的形制分析来梳理了,而没有现场的证据,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在八里岗,我们感到是有可能在发掘现场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八里岗的房子是地面起建的,很多地段还有墙,有墙就有墙根,有墙根就有室内和室外的地面。于是,我们不仅注意对室内地面的剔剥,也剔剥了室外地面。开始,按照张江凯老师的说法,这叫做“环境”,指房子室外情况。再进而,我们发现,一栋房子的室外地面可以延伸到另一栋房子的墙根,一排房子的室外也可以延伸到另一排房子的墙根。这个发现,至少令我感到很振奋。这是一种串联起遗址同一时间内各遗迹现象的现场证据,遗址上原本就保留着,我们注意到了,把握住了。后来写了篇文章,把它凝练成一个地层学的概念 活动面。我想,这个概念这对于做聚落考古是有意义的,因为聚落考古的一个很大任务就是要搞清楚一个空间范围内的或者说一个平面上布局、结构。过去,我们对这个平面的复原大多是通过类型学分期得来的,例如北庄聚落的房子分布等,而活动面的概念可以引导发掘者在发掘现场找这个实实在在“面”,这样得来的聚落布局结构就是确凿的了。
我关于活动面概念的认识,一方面是在八里岗现场得到了很大启发,另一方面也在普安桥遗址的发掘中得到了加深。文章写出来,听说俞伟超先生颇为赞赏,他当时主持三峡库区的工作,把这篇文章复印了好多分,推荐给库区的各考古队。
2000年在田野——河南邓州八里岗遗址
李新伟:普安桥遗址虽然规模不大,但发掘成果对了解良渚文化聚落结构有重要意义,这项工作是如何开展起来的呢?
赵辉先生:当时良渚文化有了很多重要发现,也产生了很多问题。我也想尝试做点良渚文化的工作,当时恰好有个机会。过程是这样的:日本上智大学有个研究中国考古学的学者量博满教授,很著名的,中国学者中很多人都知道位先生。他搞了一辈子中国考古,但生不逢时,始终没能在中国做过田野工作,甚至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来中国参观交流也是有难度的,这也让他深以为憾。1991、1992年,环境许可了,他也找到了经费,就和严文明先生商量,能否做个良渚文化遗址的发掘项目。这样,在1992年底,三水豆兵岗遗址发掘结束,我就从广州直接赶到杭州,与严先生和浙江所牟永抗、王明达先生碰头,敲定了中日两国,北大、浙江所和上智大学三方合作计划。工地上的工作北大方面就责成我来负责了。
第二年,根据浙江所几位先生的建议,联合考古队主要是在嘉兴地区做了大约一个月的调查,跑了很多遗址,选中桐乡普安桥遗址作为发掘对象。选择这个遗址,我没有参加意见。当时我并不了解良渚文化遗址的情况,跟着大伙儿多跑跑,主要是学习,却不便贸然发言。普安桥遗址规模不大,在良渚遗址中算是中等偏小的,这对于时间、队伍都有限的项目来说是合适的。而且遗址当时已经遭到破坏,一条机耕路横贯东西,把遗址的土墩切成两半。还听说修路时间挖出了玉器,引起哄抢和盗掘,继续保存下去的前景堪忧。所以,我也认为这个选择是对的。
在当时学术界一般看法是良渚这个时期的土墩上往往有墓葬,因此,这些土墩都是为埋设墓葬修建起来的坛,即所谓的“墓坛合一”。例如著名的瑶山、福泉山、寺墩、张陵山、赵陵山等,都是如此。普安桥出土过玉器,也应属此类。一些墩子上有红烧土,当时流行的说法是燎祭遗迹。但我对这个说法很怀疑。调查中,我们也在一些遗址的土墩上发现了红烧土,有的成层分布,有的土块颇大,上面还有木柱之类的印痕。根据在长江中游和八里岗等地的经验,这些应当是火毁后房子的遗留。带着这个问题,我想在普安桥遗址发掘中一看究竟。
普安桥的发掘进行了三个年度,每年两个月左右。发掘区沿东西向贯穿遗址机耕路的南侧布设,宽10米,长30多米,又向两端和正南方向各打出去一条探沟,以把握遗址边缘。发掘发现,遗址的土墩是层层堆起来的,有比较干净粘实的堆筑土层,也有灰烬层,这应当是日常生活的垃圾,那么附近就应该有建筑,同时也的确发现了墓葬,内涵颇为复杂,肯定不是简单的“坛墓合一”。于是我们很快调整了发掘策略,打开探方的界限,在发掘区内严格按层剥离。因为脑子里有了土墩上可能有房子的意识,特别注意对每个层面上遗迹现象的观察。孙国平正好负责发掘区中间的位置,位置最高,四面斜坡,是个土台,如果有房子,台面上是最有可能的。当时我没有良渚遗址的发掘经验,对良渚文化房子的性质毫无概念。考古队中方其他各位对良渚墓葬的情况很熟悉,找墓口、清理墓葬都做得很漂亮,甚至做出了墓葬的封土,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例有封土的良渚文化墓葬!但大家同样不大有清理房子这类遗迹的经验,日方队员就更不用说了。因此我非常慎重,压着孙国平的急性子,在那个层面上反复观察,就是不让他往下清理。孙国平开玩笑说,发掘了两个月,我只刮了十公分。但最后终于发现了柱洞和围成方形的墙基槽。可能因为是第一次在土墩上辨认出房子,有些来参观的先生显得有些疑虑,不过,严先生和张忠培先生到工地看了以后都非常肯定:“这不就是房子嘛,这么清楚。”后来大家回顾发掘之处,在这座房址上面一层的地面上同一位置可能还有个房址,但一则是保存状况不好、一则是没有经验,当作墓葬做了一阵子,又觉得不像墓,做了记录后就清理掉了。回头想想那个应该也是个房基。经过发掘,我们发现,发掘区内最早的原始地面是平的。人来了以后,东西并列堆起了三个土台,每个土台上都有房子,其实土台就是房子建筑的台基。台基不高,三、四十厘米左右吧。房子毁了,原址重建,台基随之扩大和加高。我借鉴了八里岗的经验,不仅注意辨识房子,还特别注意了室内外地面的观察清理,有很多有意思的发现,譬如房子外地面上埋设的陶器、局部火烤的痕迹,有的地方散落动物骨骼,房子东西南三面台面和缓坡上比较洁净,北坡则往往有多层的灰烬垃圾等等。还发现房子使用期间,在台基边缘埋墓,墓葬要尽量挖在台面上,以防止地下水渗入,但台子面积有限,为了安排墓葬,有时还要专门在这个位置堆筑扩大台地,再挖构墓圹。随着这些活动年复一年进行,台子也逐渐加高扩大、三个小台子连成两个,最后变成一个,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遗址外观。
普安桥的发掘,应该说第一次揭示了一座良渚文化土墩遗址的形成过程以及这个过程中人们的行为内容。虽然普安桥遗址揭露的只是一座聚落的一部分,但对理解同类的中小型遗址是有帮助的。后来浙江所的先生们发掘南河浜、新地里等崧泽、良渚文化的遗址,包括最近发掘的皇坟头遗址,都有类似的结构。
第一年度的发掘结束之后,在严先生的建议下出了个简报,发表在《文物》上(编者注:赵辉、芮国耀:《浙江桐乡普安桥遗址发掘简报》,《文物》1998年第4期)。但第二、三年度发掘后,我们对简报中的地层认识有一些修正,这些将来会在正式报告中指出来。不过仅仅是局部的修正,不关宏旨。
1993年与严文明先生在浙江桐乡普安桥遗址发掘现场
李新伟:您一直没有停止对田野考古的深入思考,比如对“面”的思考。
赵辉先生:确实是这样。也是被两件事逼的。一是2003年起,我们承担了国家文物局委托的全国田野考古人员培训的任务,而是在办培训班的过程中又接到了国家文物局委托修订《田野考古工作规程》的任务。原来的《田野考古工作规程》记得是1984年颁布的,是个试行版。因为学科发展迅速,古代社会研究复原的学术诉求对田野考古资料有了新的期许,对田野考古提出了新要求,这就会引起田野考古技术方法的一系列变化。那你既然办班,要修订规程,就要有一个系统思考了。此外,我在学校承担了《田野考古学》的教学课程,也要有个系统的东西教学生。
2004年考察陕西岐山周公庙遗址
在国家文物局的田野考古培训班之前,我因为自己的学术是从龙山文化的研究起步的,一直有个心愿,想再做做龙山文化的遗址、聚落。1999年有了机会。那年,烟台博物馆、长岛博物馆请严先生过去看看,我也跟着过去了,回来的途中,在济南跟省考古所联系,谈好了2000年在临淄桐林做考古调查,同时也做点试掘。接着2003年,也就水到渠成地把培训班放在了桐林遗址。
桐林是个很大的龙山文化城址,出土过非常高规格的陶器,也发现有城墙、城壕。在这个大型遗址上工作,我把勘察石家河的经验搬了过来。遗址中心部分是个高台地,面积50万平方米不到,有两条路沟呈十字形交叉,把这部分遗址分成四份,路沟两旁暴露着文化层。我和孙波等花了些时间,把这些剖面清理出来,测绘记录并采集遗物,从而了解了这部分遗址文化堆积的状况,大致是除却各处都可看到些汉墓外,台地北半部上有很厚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堆积,有大范围的夯土台基等。据魏成敏说,文献上记载,这一带春秋战国时期曾经有个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