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进入紧张激烈的阶段,我国组织了远征军赴印、缅作战。由于我的再三申请,上级调我到远征军第三十师。4月,当我去师部报到时,受到师长胡素的亲切接见和殷切勉励。后来才知道,该师曾有三个军官不愿去缅甸作战,被他当场枪决。所以,对我这个自愿奔赴战场者格外亲切,亲自接见,倍加勉励。
出国官兵都要经过严格的体检,我的身体好,几次都合格,最后在昆明由美国医生检查,我还是甲等呢!中秋节后两天,我们乘机飞往印度。因为飞越缅甸野人山到印度的航线为日军所阻,我们不得不冒着危险越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的驼峰而飞印度。驼峰海拔八千八百多公尺,白茫茫的雪峰直插天宇,不知坠毁过多少飞机。我们的飞机也只能绕着山腰作“之”字形缓缓绕过。就是这样,急剧的颠簸和升降仍使人头晕目眩。飞了近三个小时进入印度,气候骤然变热。在汀江机场着陆后,我们休整了两天,转乘火车,又换轮船到达加尔各答的南木伽。这里有英国修建的练兵场,设备完善,一般都在这里进行适应印度作战的训练。
我被选送到美国驻印度陆军通讯学校学习无线电和有线电通讯技术。学校由美国教官讲课,中国派了个曾在国内当过通讯连长的人当翻译。通讯兵的学习时间比其他长,驾驶兵只学一星期,坦克兵学两星期,我要学半年。毕业后,我被调回远征军第三十师八十八四通讯排当排长。当时团的编制只有一个通讯排,没有通讯连,但配备较强。除有线电话机外,还配有V100报话双用机三部,每营一部;高周率轻便报话机八部,每个步兵连一部。这些都是美国的最新产品,能收听全世界无线电通讯,体积小,重量轻,便于配合各连步兵背到最前线使用。
1943年底,蒋介石参加开罗会议后,在回国途中到南木伽检阅军队,勉励我师官兵反攻缅甸,消灭日寇,打回祖国。我师经过半年多的整训,开赴印缅边境的宜都待命。这时,远征军的第二十二师、第三十八师早已出发,打了半年多,攻下野人山的孟关、新平洋等地,沿着野人山麓开路前进。部队边作战、边筑路,还敷设输油管,修建飞机场。
野人山遍布原始森林,荆棘丛生,古树参天,人迹罕至,随处都有毒蛇猛兽,蚊虫蚂蟥,行军异常困难。一般人过这里不死于毒蛇猛兽,便死于瘟疫疾病。因此第二十二师和第三十八师在救援缅甸战败后,翻越野人山退往印度途中的死亡人数还比作战时牺牲的人数大得多。
1944年3月底,我团在宜都休息三天后,乘汽车向野人山出发。第二天,我们步行到山腰的根据地宿营,第三天,我团奉命转向左侧小道前进,消灭威胁着主力部队的左翼防军,下午,快到瓦纳察时,我们遭到了敌人的伏击。
瓦纳寨是野人山中的一个高地,仅有两户人家,海拔四千多米。山下,是个狭长的夹沟,长约三华里,宽仅百余米,前、左、右三方都是森林密布的高山。我团必须从这里通过。日军埋伏在三面山坡的丛林内,尖兵连搜索过去也没有发现。待我主力部队约有一半进入沟内后,敌人的伏兵突然一跃而起,把我走在部队前面的一连李连长砍倒在地。李连长都没有来得及摸出枪就死了。后面的部队发现敌情开枪还击,就遭到三面敌军的猛烈扫射。机枪、小钢炮密密打来,我军措手不及,只有卧倒,选择隐蔽地形,边打边退。
我带了一部V100报话双用机尾随团长之后。距前线约两里,听到枪声,立即架起电话机联系,了解到前面情况,接着用无线电通知美国空军。美军派来大队飞机,轮番轰炸,投下许多燃烧弹,把整个山坡烧光。激战一夜多,到第二天上午,日军在山坡上隐蔽不住,死亡大半,经过搜索,我军才攻占了瓦纳寨。这是我团出发后遇到的第一仗,死伤二百多人,搜索连大约死亡一半,吃了大亏!一营王营长被敌人八二炮打死,我们用降落伞裹尸,将他放进直升机返回后方。
在野人山行军,给养困难,一切物资全靠空投。东西带不起走,沿途丢失的粮食衣物很多。宿营没有帐篷,只用一幅塑料布铺在地面,洒上防虫药水,随便躺在树下睡。山上有河,遇上小溪沟可以涉水而过。有次,遇着一条大河,水深流急,河面像我家乡的黄龙溪那样宽,没有工兵搭桥。我用无线电通知美国空军,很快派来几架飞机,投下一幅橡皮布幕,宽可容六人并排通过,南头有铁钩,一头从飞机上撒下钉在河岸的一端,然后拉过去钉在另一端,架成一座便桥,军队可以通过,车辆、重炮就不行。
过瓦纳寨后,我团在野人山遇到的战斗都是攻坚战,打得很激烈,很艰苦。日军总是步步为营,顽强抵抗。地形对他们有利就死守死拼,直到只剩一个人都要打,从不投降;地形不利他们就放弃。经过大小战斗十余次,每次虽然取得胜利,但伤亡都是很大。野人山还没收复,我团已伤亡一半多,眼看反攻缅甸的兵力实在太薄弱了,指挥部才请示从国内调来五十师和十四师,用飞机运到野人山上,编为两个军。孙立人任新一军军长,指挥第三十八师、第五十师、第三十师(即我师)。廖耀湘为新六军军长,指挥第二十二师和第十四师。美国的史迪威任总指挥,我国的郑洞国任副总指挥。
1944年4月,我第三十师最先越过野人山到达缅北名城密支那附近,奉命攻占密支那。我八十八团奉命攻取密支那的南迪车站。南迪车站是通往密支那的门户,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我团损失也很大。密支那一面靠山,一面靠伊洛瓦底江,日军背水为战,地形对他们不利;我军从山上往下攻,地形对我们有利。但日军占领缅甸两年多,地下工事修得很坚固。他们从地面往下挖了一丈多深用大树干及钢筋混凝土将地下室和地堡筑得严严实实,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泥土。暗堡交叉密布,小型战车也压不垮。一遇轰炸,日军就躲进地下室,轰炸一停,他们就钻入地堡射击。
师部接到攻击命令后,团长叫我用无线电通知美国空军先轰炸,再用大炮轰击。我们的炮兵,是一部大卡车拖一门大炮,射程远,威力大,估计已把敌阵炸成焦土后,才开始进攻。一、三两营战士跟随在十辆战车(每辆十五吨重)后面,分为两组前进。战车驶到离敌人阵地约两百米处,压着了敌人埋藏的磁性地雷——这种地雷,见铁就钻,钻到战车内部就炸了。我十辆战车,无一归还!所有驾驶兵、炮手,全部牺牲!跟在车后的步兵,受战车爆炸的碎片冲击,死伤很重。这时日军隐藏在地堡内的轻重机枪一齐放,大小钢炮像雨点般打来,我军步兵被打得抬不起头,寸步难行。那时,我带领一个班长同唐团长一起在团指挥所,接到一营长报告,唐团长叫我马上通知前线“步兵全部退回原地”,并命空军、炮兵再次轰炸。经这一个多小时的猛轰,我团又派出十五部战车,分成三组,掩护步兵前进,结果,这次又失败了,只剩三部战车逃脱!因为敌人凭着坚固的工事死守,战车压不垮地下室。我们的战车一打就坏,受到暗堡的密集火力阻击,步兵无法前进。整个战斗,从早晨直到天黑,激烈地进行了一天多,毫无进展,还损失了二十多部战车,死伤不少战士!
团长接到报告,火了!命令休息一天。第二天晚上,改调三十吨重的战车二十辆,分四路向敌阵进攻(在印度共有七个战车营,我师配有两个营)。这种战车,钢板厚,威力强,一经开动,周围几百公尺的土地都在抖动;隆隆的吼声,震耳欲聋。二十辆战车一齐出发,真是地动山摇。这次战斗,进行得更激烈,所有地堡、地下室全被压垮,打得敌人鬼哭狼嚎。但没有死亡的敌人,仍然跳出阵地同我们拼刺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把固守南迪车站的一个日军联队消灭干净。
当我接到一营营长报告,正向团长汇报收复南迪车站时,从密支那的日军阵地飞来五发梅花炮弹,落在电台前、后、左、右、中爆炸,当即将电台炸毁,守电机的陈班长毙命,我身负重伤,右手小指打断,昏倒在地,唐团长埋在泥土中,幸未受伤。我被直升机送到野人山上新平洋的美军七三医院抢救。
我带领的这个通讯排,在战斗的全过程中,没有发生过通讯不灵的事故,除一台被敌炮炸毁外,所有电机完好,通讯人员除陈班长被炸死、我一人负伤外,都安全无恙。所以,我在医院时,军部派人前来慰问,给我三等战功奖状,二级伤残证(因我右手指不能伸屈,失去工作能力)。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我出院时,师长已因指挥不力撤职回国,唐团长升任副师长,胡副团长升任团长,我军已攻下八莫、腊戍等地,战事快要结束了。我去八莫游览,看见整个城市毁于炮火,只有半间庙宇犹存,全市都是临时搭起的茅棚。听说在攻打八莫的战斗中,日军有四五十名伤兵无法运走,就用汽油淋上,活活烧死了。
整个印缅战场,从反攻野人山起,直到攻下八莫、腊戍,用了将近两年时间。我军五个步兵师,死伤十余万人,几乎每师的师长都换了两次人。日军也死亡十余万,有名的日军第十八师团和井田口部队,是攻占我上海、武汉、南京赫赫有名的精锐部队,也全在缅甸战场上被我消灭。
(苏国柱口述 / 徐忠稷整理 来源: 《成都抗战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