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未央宫刚刚落成的时候,宫中就掀起了一场立储之争。一方是刘邦的发妻吕后,要维护儿子刘盈的太子地位;一方是刘邦的宠姬戚夫人,意欲使儿子如意代替刘盈做太子。这场争夺,以刘盈当上皇帝,吕后大权独揽,如意被鸩杀,戚夫人变成“人彘”而告终。它不仅直接决定了当事人的命运,而且对汉初的政局,也造成巨大震动。
在这场争夺中,刘邦一开始就左右为难。要明了个中原由,还得从两个女人的来历说起。
刘邦本是江苏沛县丰邑中阳里人。父亲刘太公,母亲刘媪,已生有二子,长名伯,次名仲,父子三人以农为业,倒也衣食无愁。相传刘媪一次外出,路过大泽时感到疲倦,遂于泽畔闭目养神。太公见妻子久出未归,正要出门寻找,忽见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忙赶到大泽,只见妻子睡在堤上,半空中似有蛟龙往来,隐约露出鳞甲。俄而云收雾散,太公扶起妻子,述及方才所见,刘媪亦说到梦中神人下降情景,两人都称奇不已。不意刘媪从此得孕,过了十月,遂生一子。太公视为英物,取名为“邦”,因排行最小,又以“季”为字。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谁知刘邦长大后不喜耕稼,却好酒及色,纵情浪游,惹得兄嫂怨恨。太公屡次训诫无效,乃斥为无赖,连衣食都不愿周济。刘邦索性放浪形骸。他最嗜杯中物,常于王媪、武负酒肆中邀客共饮。待至酩酊大醉,索性假寐于座上,头上常显出金龙。两酒家愈觉神奇,不仅不索旧债,还代为宣扬。《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刘邦素喜交游,同游之人教他吏事,使他当了泗上亭长。因掌判断狱讼,又结识了沛县功曹萧何和曹参、夏侯婴等人。这些人都成为刘邦后来打天下的得力帮手。萧何还为刘邦牵线,讨到了吕雉做妻子。
一次,萧何与刘邦晤谈时,说到从单父县来了一位吕公,与县令素来友善,得以挈带家眷住在城中。凡为县吏,都应出资相贺。刘邦当即答应重贺。到时,刘邦践约进城,径入吕公门中。萧何为主吏收受贺礼,宣布:“贺礼不满千钱,须坐堂下!”刘邦取出名刺,虽不名一钱,却上书贺钱盈万。吕公出迎,见刘邦日角斗胸,龟背龙股,敬礼有加,遂延令上坐。
待酒肴已备,又请坐首位。
刘邦也不推辞,昂然登席,举杯痛饮。酒阑人散,吕公独挽留住刘邦,称赞其状貌奇异,愿将女儿嫁与他。
刘邦喜从天降,当即翻身下拜,约期亲迎。
待至吉期,刘邦迎来新妇,只见她仪容秀丽,风采逼人,不由大喜过望。这吕姓女子,单名雉,从此成为刘邦的发妻。在楚汉战争中,与刘太公一度被项羽所俘。虽然得以平安归来,也算得与刘邦同甘共苦。她为刘邦生下的一儿一女,就是后来的汉惠帝刘盈和鲁元公主">鲁元公主。
偏刘邦本是登徒子一流人物。他早年在家里娶有吕雉,又与曹姓女子合成一场露水缘,养为外妇。所生一男刘肥,比刘盈还要大几岁。当然,这只是小插曲而已。这曹姓女子毕竟是外妇。《史记》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
刘邦入关后进占咸阳,入居秦王宫,但见雕梁画栋,曲榭回廊,步步引人入胜,层层换样生新。进了那构筑精工的内外便殿,花花色色的帷帐,奇奇怪怪的珍玩,都勾引着他渔色的本性。尤其是那一班赵女秦娃,多年来独守空房,根本就没见过秦始皇帝的面。现在,她们看到新的主子来了,一个个蛾眉半蹙,蝤领低垂,粉脸生红,娇怯怯地前来迎驾。惹得刘邦摇动心旌,步入正寝,半天不见出来。只是由于樊哙强谏,张良晓以利害,才勉强起身趋出,封府库,闭宫室,还驻霸上。《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鸿门宴前,政敌范增说刘邦进咸阳“妇女无所幸”,《史记》卷七《项羽本纪》。只不过是为了提醒项羽,不可小觑刘邦罢了。后来刘邦听韩信之计,从汉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定关中。楚汉相争中,他乘虚袭入彭城,入居项羽宫中,就故态复萌,朝饮醇酒,暮拥娇娃,沉湎于温柔乡中,享受那颠鸾倒凤的滋味。没想到项羽回马杀来,他只好仓皇逃遁。
逃亡途中,日色西沉,遥闻犬吠声声,林隙处露出灯光,隐隐现出村落。当即策马前行,到村中投宿。村中一戚姓老者,自称本定陶人,避难至此。《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问明刘邦身份,连忙叫女儿整备酒饭,与刘邦酌饮。席间,老者谈及有相士谓其女颇有贵相,正与刘邦前缘注定,便让戚女为刘邦侍奉巾栉。刘邦假惺惺地推辞,老者劝其不必过谦。刘邦当即解下玉带,作为聘礼。戚女含羞敛衽,受了玉带,饮了合卺酒,陪刘邦入室安寝。第二天分别时,戚女蹙损眉尖,分外伤感,刘邦握着柔荑,也恋恋不舍。
这戚女,便是后来的戚夫人,一索得男,就是后来的赵王如意。
刘邦在韩信木罂渡军,生擒魏王魏豹后,又招幸豹妾薄姬。只一番高唐云雨,便怀胎得子。《史记》卷四十九《外戚世家》。这也是小插曲,此后便将她冷在一边,薄姬却毫无怨言,一心将儿子抚养成人。刘邦后来干脆让她随儿子住到代地,薄姬反得跳出祸门。谁想到,讨平诸吕后,薄姬又随儿子回到长安,入主长乐宫,做了太后,那儿子则在未央宫中开创了文景之治,就是一代明君汉文帝刘恒。当然,那是后话。
这时,吕雉做了皇后,戚夫人专宠后宫。
于是,刘邦的这一后一姬,便最早登上了未央宫的舞台,演出了后宫中最惨绝人寰的一幕。
吕、戚的交恶,缘于立储之争。
按照常理,吕雉作为刘邦的发妻,理所当然是皇后,一儿一女也顺理成章地是太子和公主,殷周以后父子相继的礼法就作了这样的规定。
当时,社会上也早就有这样的舆论导向。刘邦作为亭长,常住泗上亭中。吕雉便带着子女,在家经营着几亩农田。据说,他们一天正在田间刈草时,有一老者从旁路过,向吕氏乞饮。饮罢,顾视良久,对吕氏说:“夫人日后必当大贵!”吕氏以为取笑她,有些生气。老者道:“我素操相术,如夫人相貌,日后定是天下贵人。”吕氏半信半疑,引儿女至前,请他相视。老者抚摩儿首,且惊且语:“夫人所以尊贵,全为此儿。”又顾视幼女道:“此女也是贵相。”说罢,便扬长而去。
恰巧刘邦乞假归视,吕氏述及老者所语,刘邦问明老者去了没有多时,抢步追了里许,已见老者正踯躅前行,便请求道:“老丈善相,请为我一相!”老者将他仔细打量,说道:“君相大贵,适才所见夫人子女,想必是尊眷?”得到肯定回答,便说:“夫人子女,皆因足下得贵。令郎更肖足下,足下真贵不可言!”刘邦喜不自禁,连连道谢:“将来果如丈言,决不忘德。”等到刘邦以后当了皇帝,遍寻老者,竟无下落。《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可见,社会上的传闻早就将刘邦当皇帝,与吕雉当皇后、皇太后,儿子当太子、皇帝,女儿当公主,联系在了一起。
但是,戚夫人却偏偏要向吕后挑战。她凭的就是比吕后年轻貌美。她正当妙龄,貌赛西施,技同弄玉,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刘邦素性渔色,对年老色衰的吕后,早就失去了兴趣,对戚夫人这样的美人儿,哪能不动情?他每出居洛阳,必令戚夫人随行。他对戚夫人的专宠,已经毫无顾忌。
一日,御史大夫周昌入宫陈事,趋至内殿,闻有男女嬉笑声。他凝神一瞧,只见刘邦上坐,怀中搂着一位美人儿,正在调情取乐。那美人就是专宠后宫的戚夫人。这周昌尽管素病口吃,不善言辞,但性格强直,遇事敢言。尽管有时不能尽说,也挣得面红耳赤,绝不肯含糊迎合。萧何、曹参等视他作诤臣,就是刘邦也怕他三分。但今日所见,却是宫闱秘事,不便干预,便掉头向外走去。刘邦却没把这当回事,撇了戚夫人,唤他回转。又乘他跪谒之时,趁势骑在他的脖子上,问他:“你看朕为何等君主?”周昌脖子被夹得难受,硬是扬起头来,说刘邦:“陛下好似桀纣之主!”刘邦毫不在意,哈哈大笑。《史记》卷九十六《张丞相列传》。
掩袖工啼,本是妇人习态。戚夫人既得专宠,便想入非非。本来,刘邦将赵王张敖降封为宣平侯后,便移封戚夫人的儿子代王如意为赵王。看他年已十龄,想让他就国。戚夫人大惊失色,跪在刘邦面前,未语先泣。刘邦窥透芳心,安慰道:“你莫非为了如意么?我本想立他为太子,终觉废长立幼,名义不顺,只好从长计议罢!”戚夫人听了不胜悲楚,索性号啕痛哭。刘邦本来就嫌太子刘盈秉性柔弱,不比如意更多地继承了自己遗传的因子,也想着趁早废立,既可保全国祚,也可安慰爱姬。这会儿看着戚夫人悲楚的样子,刘邦更觉心软,便脱口而出:“算了罢,我就立如意为太子便了。”戚夫人转悲为喜,连忙叩头谢恩。
第二天,刘邦临朝,召集群臣决定废立太子之事。群臣一听,一个个叩头着地,同声力争,都说立嫡以长,为古今通例,况且太子册立有年,并无过失,无端不宜废立。刘邦哪肯听从,顾令词臣草诏。忽听一人大呼:“不可!不——不可!”刘邦一看,竟是御史大夫周昌,心里先凉了半截,忙问个中究竟。周昌越加情急,面上青筋暴露,尽管口吃得说不出话来,还是结结巴巴地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刘邦见周昌急得面红耳赤,嘴里连说“期期”,忍不住大笑起来。满朝大臣,也暗笑不止。原来楚人读“极”为“綦”,周昌口吃,又读“綦”如“期”,并连说“期期”,反倒惹得君臣大笑,淡化了紧张的气氛。刘邦宣布退朝罢议,群臣也被笑声解脱,起身退归。
周昌趋出,在殿外遇着宫监,声言奉皇后之命,延入东厢。他便随着宫监,进入东厢门内,只见吕后正立候在那里。他正要上前行礼,不料吕后突然跪下,急得他手忙脚乱,慌忙屈膝俯伏。但听吕后低声道:“周君请起,我感君保全太子,所以敬谢。”周昌答道:“为公不为私,怎敢当此大礼?”吕后道:“今日若非君力争,太子恐怕已被废了,怎能不谢!”说罢乃起,周昌也起身告辞,随即自去。《史记》卷九十六《张丞相列传》。
吕后能在殿厢窃听朝会秘议,及时得知周昌力争的情景,既表明她在朝廷的雄厚基础,有人为她通风报信,出谋划策;也说明她在随时设防,唯恐太子被废。儿子储君的位置,对她来说生死攸关,常使她寝食难安,她怎能不提防呢?况且那戚夫人专宠后宫,随刘邦常年出居洛阳,为让她儿子做太子,不时吹枕头风,摇动着储君的位置。吕后恨得咬牙切齿,无奈自己色衰爱弛,只能与太子刘盈留居长安,咫尺天涯,势隔情疏,总不敌戚夫人的亲媚。戚夫人便左右了刘邦,为所欲为。《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
但是,戚夫人也忽视了吕后雄厚的根基。这根基,来源于传统的礼法,来源于群臣的压力。当然,她也忽略了贵为天子的刘邦,面对传统的礼法,面对群臣的压力,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这天,刘邦退朝以后,对戚夫人说到朝议的情景,无奈地说:“朝臣无一赞成,如果勉强改立,也无人心服,还是从长计议罢!”戚夫人大失所望,泣语道:“妾并非一定要废长立幼,只是妾蒙陛下厚爱,开罪于皇后,水火不容。妾母子的性命,早已悬在皇后手中,还望陛下曲为保全。”刘邦当然明白个中原由,安慰道:“我自当慢慢设法,决不使你母子吃亏。”戚夫人也只好收泪,耐心等着。
刘邦为此事费尽心机,苦无良谋。每当愁闷无聊之际,便与戚夫人对酒当歌,欷欲绝。掌玺御史赵尧,揣知刘邦隐情,乘间入问道:“陛下郁郁寡欢,想是为赵王年少,戚夫人与皇后有隙,恐万岁千秋之后,赵王不能自全么?”刘邦颔首称是。赵尧道:“陛下何不择一良相,保护赵王,以使无虞!”刘邦让他详细奏来,赵尧主张选一素为皇后、太子及内外群臣所敬畏的大员保护赵王,使他人心存顾忌。刘邦问:“唯群臣中何人能够胜任?”赵尧极力推荐御史大夫周昌,刘邦一想,极口称善,便召周昌入见,令为赵相。周昌泫然流涕道:“臣自陛下起兵,便即相从,奈何中道弃臣?”刘邦说:“我亦知令君相赵,迹类左迁,但私忧赵王,除公无可为相,只好屈公一行,幸望勿辞!”周昌也只好受了此命,遂奉赵王如意,陛辞出都就国。戚夫人与儿子话别,珠泪横流,却无可奈何。《史记》卷九十六《张丞相列传》。
本来,刘邦若让戚夫人与儿子同行,就像薄姬与代王同赴封地一样,既可使自己摆脱废立的困境,又使吕后的积怨渐消,戚夫人从此跳出祸门,岂不甚好?刘邦却不忍远离爱姬,戚夫人也可能心存幻想,继续陷在矛盾的漩涡中。
戚夫人之与吕后不敢明争,只是暗斗。她束手无策,全凭刘邦定夺。但是,代相陈、梁王彭越先后叛乱事发,刘邦亲自率兵征讨,亲冒矢石平乱,一时顾不上废立之事。吕后串通萧何杀掉韩信,趁机揽权。当年,萧何月下追来韩信,请刘邦于汉中城南筑台拜韩信为大将。这时,萧何眼见吕后气焰熏天,便不惜为虎作伥,诱杀韩信,而且夷信三族。《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又说服刘邦杀掉彭越,夷越三族,且将彭越的尸身醢作肉酱,分赐予诸侯。《史记》卷九十一《黥布列传》。这些残忍的做法,吓得朝内大臣人人发抖,四方诸侯也人人自危。淮南王英布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为求自保也揭起反旗。《史记》卷九十一《黥布列传》。刘邦又忙于发兵征讨英布。那吕后又采纳了张良之计,为辅佐太子,请来了商山四皓。
刘邦平定陈、彭之乱后,政躬不豫,一连几日不见视朝。群臣都向宫中请安,谁知刘邦吩咐守门官吏,无论亲戚勋旧,一概拒绝。群臣屡进屡退,无从入谒,究不知皇帝得何病症,互启猜疑。
其实刘邦乃是愁病,一大半为了戚夫人母子,踌躇莫决,所以闷卧宫中,独自沉思。待英布叛乱消息传来,他赶忙起身招集诸将会议出师。诸将都愿随刘邦出征,刘邦却不免迟疑,一时不能遽决。他病体新愈,尚未复原,便想着让太子统兵,出击英布。《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
吕后这下子急了,赶忙让其兄吕释之向商山四皓问计。
说到这商山四皓,很有些来历。这四人是周术(字元道,号里先生)、吴实(字子景,号绮里季)、崔广(字子通,号夏黄公)、唐秉(字宣明,号东园公)。他们原来是秦王朝的博士,因秦始皇焚书坑儒,遂避乱而隐居商山。因品高行洁,银须皓首,世称“商山四皓”。刘邦也听到他们的重名,但屡征不至。吕释之奉吕后命,为保全太子,问计于留侯张良。张良教他往迎商山四皓,辅佐太子,便不会出现废立情事。释之也不明就里,当即卑礼厚币,往聘四皓。四皓见他来意甚诚,勉允出山,面谒储君。他们来到长安,太子刘盈格外礼遇,情同师事。四皓又不好遽去,只得留下。《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
等到英布事起,传来太子刘盈监军消息。四皓已窥破刘邦微意,遂往见吕释之道:“太子出去统兵,有功亦不能加封,无功却不免加祸。君何不急请皇后,泣陈于主上,但言英布为天下猛将,素善用兵,不可轻敌。现今出征诸将,都系陛下故旧,怎肯安受太子节制?今若使太子监军,无异使羊监狼,谁肯为用?徒令英布放胆乘隙西来,中原一动,全局便至瓦解。看来只有陛下力疾亲征,方可平乱云云。照此进言,太子方可无虞了!”释之连声称好,连忙入宫报知吕后。
吕后闻言,乘间至刘邦前,呜呜咽咽,将四皓所教,泣述一番。刘邦听罢,长叹一声,慨然道:“我原知竖子不能行事,总须乃公自行,我就亲征便了!”当日即颁下诏命,御驾亲征。《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
时方新秋,渭水生凉,长安叶黄。刘邦御跸启行,战将多半相从,唯留守诸臣,辅着太子,送行出长安,共至霸上。刘邦环视四野,但见灞水悠悠,柳枝依依,回想古今往事,感慨良多。留侯张良平日多病,这天也从临潼南曲邮村赶到霸上,勉力送行,对刘邦说:“臣本宜从行,无奈病体加剧,未便就道,只好暂违陛下。唯陛下此去,务请随时慎重。楚人生性剽悍,幸勿轻与争锋!”刘邦连连点头。张良又说道:“太子留守京都,关系甚重。陛下应命太子为将军,统率关中兵马,方足慑服人心。”刘邦深以为然,且嘱咐他道:“子房为朕故交,今虽抱病,幸为朕卧辅太子,免朕悬念!”张良答道:“叔孙通已为太子太傅,才足胜任,请陛下放心!”刘邦道:“叔孙通原是贤臣,但一人恐不足济事,故烦子房相助。子房可屈居少傅,还望勿辞!”张良受职自归。刘邦当即颁诏,调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及巴蜀材官,并中尉卒三万人,使屯霸上,为太子卫军。部署既定,然后麾兵东行,逐队进发。《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
四皓的这个计谋,确实巩固了太子的地位,提高了太子的声望,却把刘邦送到了地府的门口。那英布不愧天下猛将,所摆阵法,与项羽相似,交战中箭如飞蝗,一箭直穿刘邦胸部。刘邦虽然有铁甲护身,那箭头也入肉三分,从此留下了祸根。
回师途中,刘邦路过沛县,与故乡父老相见。他流连数日,在宴会上又唱又跳。但想到历经百战,统一天下,却远离故土,又不由流下数行老泪,表示:“游子悲故乡,乃是常情。我虽定都关中,万岁以后,魂魄犹依恋故土,怎能忘怀?”他可能已有预感,此情此景,真有点与故乡告别的味道。《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走到半路上,刘邦箭创复发,匆匆入关。
回到长安,刘邦一卧数日,不断呻吟。戚夫人晨夕侍侧,见刘邦的境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免格外担忧。她没有及早随儿子远行,遂越陷越深。此时更不可能退步抽身,只好觑便陈词,再四吁请刘邦保全她母子性命。刘邦便旧事重提,决议废立。张良作为太子少傅,闻听此事,义难坐视,便首先入谏。刘邦过去对他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但这次任他怎样陈说,晓以利害,刘邦只是不睬。张良也无计可施,只好退归,好几天闭门谢客,托病不出。这下子可惹恼了太子太傅叔孙通,入宫强谏道:“春秋时晋献公宠爱骊姬,废去太子申生,乱了晋国。秦始皇不早立扶苏,身后天下大乱,这可是陛下亲眼所见。今太子仁孝,天下共知。吕后与陛下艰苦备尝,只生太子一人,何以无端背弃?今陛下必欲废长立幼,臣即用颈血洒地!”说罢,就拔出宝剑,竟欲自刎。刘邦慌忙摇手,叫他不必自尽,说道:“我不过偶出戏言,君奈何当真,竟来尸谏?”叔孙通放下宝剑,说道:“太子为天下根本,根本摇动,天下震动,陛下怎能以天下为戏?”刘邦道:“我听君言,不废太子了!”叔孙通乃趋退。《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
既而内外群臣,也就此事上书固争。刘邦既不便强违众意,又不好过拒爱姬,只好延宕过去,再作后图。
刘邦疮病少瘳,在宫中置酒,特召太子侍宴。太子刘盈应召入宫,行过了礼。刘邦瞧见太子身后站着四位老者,须眉似雪,道貌岩岩,心中甚为惊异,顾问太子道:“这四老乃是何人?”太子尚未答言,四老已自叙姓名,原来正是张良授意请来辅佐太子的商山四皓。刘邦愕然道:“公等便是商山四皓么?我求公已阅数年,公等避我不见,今为何到此,从吾儿游行?”四皓齐声道:“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所以违命不来。今闻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都延颈慕义,愿为太子效死。臣等体念舆情,故特远道来从,敬佐太子。”刘邦听了,似有所悟,徐徐说道:“公等肯来辅佐我儿,还有何言?幸始终保护,毋致失德。”四皓唯唯听命,依次奉觞上寿。刘邦勉强接饮,且使四皓一同坐下,共饮数杯。约有一两个时辰,刘邦总觉寡欢,就命太子退去。太子起座,四皓也跟着站起来,随着太子,谢宴而出。《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当商山四皓随着太子,向殿外慢慢走去时,刘邦急召戚夫人到身前,指着那四人,欷着说道:“我本欲改立太子,怎奈太子竟然得到这四人的辅佐,羽翼已成,势难再动了。”戚夫人本来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刘邦身上,现在听刘邦也这样说,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剩下流眼泪的份了。刘邦见她这样难过,也觉得过意不去,安慰道:“你也不必过悲,须知人生有命,得过且过。你且为我作楚舞,我为你作楚歌。”戚夫人无奈,就席前飘扬翠袖,轻盈回舞。刘邦构思片刻,歌词已就,随即高声唱道: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缯缴,尚安所施!《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
刘邦虽少读书,但天资聪颖,上次归故乡时所作《大风歌》,即慷慨中寓悲壮,豪放中寄深沉。正如前人所言:“大风三言,气笼宇宙,张千古帝王赤帜”,《史记评林》引王士贞语。“自千载以来,人主之词未有若是壮丽而奇伟者也”《史记评林》引朱熹语。那些酸腐犬儒,就是读八辈子书,也唱不出这样的歌词。这回所作《鸿鹄歌》,既有对太子的欣慰,那刘盈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已可像鸿鹄一样高飞千里,自己开创的大汉王朝社稷有望;也有对戚夫人和如意的惋惜,他们想非所想,已经无可奈何了。从而婉转多致地传达出心中的万千思缕。
刘邦歌罢复歌,回环再四,音调凄怆。戚夫人本来通文晓音,怎能听不出刘邦的凄婉和无奈呢?她越觉悲从中来,索性掩面而泣,泪下如雨。刘邦也无心再饮,吩咐撤去馔肴,携着戚夫人的手,慢慢进入内殿。
从这以后,刘邦和戚夫人,再也不提废立之事了。
都说人生多苦难,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实际上,人生的十件烦恼,九件都是自找的。想非所想,就是其主要原因。无论庶民百姓,还是帝王将相,都是这样。刘邦,本来就不应该想那废立之事,那关乎天下兴亡,是随便能想的么!他要爱戚夫人,办法多的是,何必出此下策?戚夫人,也不应该自不量力,想那非分之事平添烦恼!
但是,他们都想非所想。这一想,岂止是平添烦恼,而是想来了商山四皓,鼓动刘邦亲征中箭,向另一个世界报到;也给戚夫人送来了那么悲惨的结局。
刘邦的家事还没有一个了结,又传来燕王卢绾叛乱的消息。
这卢绾与刘邦的关系非同一般。两人为同乡同村,两家父母的关系本来就好,又同一天生下了刘邦和卢绾,同村人牵羊担酒去两家祝贺。两人一块长大,一块玩耍,一块上学,村里人又牵羊担酒祝贺。刘邦逃徭役时,卢绾也跟着他。《史记》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所以,刘邦开始绝不相信,但消息一再传来,便格外气愤,以致箭疮迸裂,血流不止。虽经御医用药搽敷,将血止住,但疮痕未愈,疼痛难忍。他终日辗转榻中,不能成寐,遂想到讨英布之役,若让太子统兵征讨,自己哪能受箭伤?都是吕后从中谏阻。看来,这黄脸婆一心为着儿子,巴不得让自己早死,真是恶毒至极!待吕后、太子进来问疾时,刘邦气不打一处来,往往把他娘俩臭骂一顿。吕后吓得再也不敢露面,还以为是戚夫人捣鬼,更恨得咬牙切齿。
刘邦一病数月,逐日加重。到十二年(前195)春三月中,他自知病将不起,不愿再行疗治。吕后访得一位名医,入宫诊视。刘邦问疾可治否,医士答以可治。刘邦认为他胡说,谩骂道:“我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得天下。今一病至此,岂非天命?命乃在天,即使扁鹊再生,也是无益。还说什么可治?”吕后不敢相劝,只好摆手让医士离去。《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几天后,刘邦杀白马盟誓,又召吕后入宫,嘱咐此后相国、太尉人选。又越数日,到孟夏四月甲辰(二十五日),便瞑目而崩,享年六十二岁。
刘邦驾崩,吕后却秘不发丧。这老女人毒如蛇蝎,前次对韩信、彭越,刘邦仅黜之而不忍杀,吕后必族之、醢之而后快。今独揽大权,即欲佯称主上病重,召集功臣受遗辅政,借机埋伏武士,将其悉数杀掉,后经曲周侯郦商晓以利害,乃止《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四月丁未(二十八日),才传令发丧,听大臣入宫哭灵。五月丙寅(十七日),即奉葬长安城北,号为长陵。己巳(二十日),太子刘盈嗣践帝位,年甫十七岁,尊吕后为皇太后。
吕后牝鸡主晨,主持宫中内政。她想到平日最切齿的,无过戚夫人。当下吩咐宫役,援照髡钳为奴的刑律,卸下戚夫人的宫妆,穿上赭衣,再拔去她头上的万缕青丝,驱入永巷内圈禁。
这永巷为未央宫中的长巷,是用来幽闭有罪宫女的地方。后来武帝时改为掖庭,置掖庭秘狱,以宦者为令丞。永巷:本后宫女使所居,因群室长连排列如街巷而得名;未央宫中治后宫有罪者的牢狱亦设此,亦以同名称之。《汉书·元后传》载,武帝改永巷为掖庭。《汉书·宣帝纪》应劭注云:“掖庭,宫人之宫,有令丞,宦者为之。”此外,未央宫中的暴室虽系“主织作染练之署”,亦主治宫中罪人,称之暴室狱。戚夫人在永巷内被勒令舂米,日有定限。她本来只知弹唱,未娴井臼,一双柔荑,怎拿得起一根米杵?无奈太后苛令,甚是森严,只能勉力挣扎,携杵学舂。舂一回,哭一回。又编成一歌,且哭且唱: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汉书》卷九十七上《外戚传上》。
这戚夫人也够糊涂的!过去受刘邦宠爱,倒不是她的错,但不应该屡屡有非分之想,以致埋下祸根;贵为先帝爱姬,却受尽吕后大辱,活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活头?人为刀俎,己为鱼肉,没有自杀的勇气,还想着“子为王”,还不知道儿子的险恶处境,是糊涂,还是虚荣?看来,把儿子搭赔进去她才甘心!
戚夫人的歌声,果然把吕后给提醒了。吕后愤然大骂:“贱奴还想倚靠儿子么?”便派人速往赵国,召赵王如意入朝。朝使三返,赵王都未前来。吕后问及朝使,原来是赵相周昌从中作梗。他对朝使说:“先帝嘱臣服侍赵王,现闻太后召王入朝,明是不怀好意,臣故不敢送王入朝,赵王近日亦有病,只好待诸他日。”吕后本想拿周昌是问,因他前时曾力争废立,不为无功,不得不略为顾全。思之再三,不如调虎离山,调他入都。周昌遂不能不入朝,进谒吕后。吕后怒叱道:“你为何不使赵王入朝?”周昌直言作答:“先帝以赵王托臣,臣理当保护赵王。况赵王系嗣皇帝少弟,为先帝所钟爱。臣前时力保嗣皇帝,得蒙先帝信任,无非望臣再保赵王,以免兄弟相戕。臣唯知有先帝遗命罢了!”《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又卷九十六《张丞相列传》。吕后无言可说,却不让他再相赵王。赵王无人做主,只得应命入朝。
惠帝刘盈与吕后虽为母子,性情却大不相同。他见戚夫人受罪司舂,已觉母后行事太为过分。赵王一到,料知母后决不肯放过手。他不待太后之命,便乘辇至霸上出迎赵王,正巧赵王已至,遂携他上车,一同入宫进见太后。太后见了赵王,恨不得亲手下刃,方解心头之恨,无奈惠帝在侧,急切之间不能下手,只好勉强敷衍几句。惠帝知母后不悦,即挈赵王至自己宫中。好在惠帝尚未立后,便教赵王同住,饮食起居,着意保护,免得吕后暗中加害。赵王想见生母,惠帝婉言劝慰,慢慢设法再见。赵王也怕太后动怒,只好含悲度日。《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
吕后当然不会放过赵王,只是不便对惠帝明言,只在暗中悄悄寻找机会。惠帝也不便明谏母后,只能分外小心,随时防护赵王。但是,一个心如蛇蝎,老谋深算;一个毕竟还是个孩子,总有思虑不周的时候。这对母子的斗智,并不在一个等量级上。
惠帝元年(前194)十二月隆冬,惠帝要去射猎。动身时,天色尚早,他不忍叫醒正在熟睡的幼弟,又以为稍离半日谅亦无妨,便决然外出。谁想到射猎归来,只见赵王已经七窍流血,呜呼毙命!惠帝当即抱尸痛哭一场,又吩咐左右,用王礼殓葬,谥为隐王。想来,总是母后使人所为。他算是对母后加深了一层认识,却毫无办法,唯查得助母为虐者,是长安东门外一个官奴。便瞒着母后,密令官吏搜捕,秘密处斩。总算是为幼弟雪恨,出了一口恶气。《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
惠帝所为,吕后不会不知道。为了警告惠帝,她便让宫监引惠帝去看“人彘”。惠帝从未听说何谓“人彘”,心中甚感奇异。他便随着宫监,出宫往视。经过曲曲弯弯的小径,走进永巷,又趋入一间厕所。宫监打开厕门,指示道:“这就是‘人彘’!”惠帝一看,只见一个人身,既无两手,又无两足,而且眼中无珠,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有身子还稍能活动。惠帝看了一会儿,又惊又怕,顾问宫监,究是何物。宫监吓得发抖,连连摇头。回到宫中,惠帝逼着宫监直说,宫监才低头悄悄说了“戚夫人”三字。一语未了,惠帝被吓得几乎晕倒,勉强定了定神,一定要问个究竟。宫监附耳低语,说是戚夫人手足被砍断,眼珠被挖出,两耳被熏聋,喉咙被药哑,被投入厕所,一直折磨到死方休。惠帝又问他何以叫“人彘”,宫监说是太后所名,自己也不解何意。惠帝听罢,不禁失声道:“好一位狠心的母后!竟令父皇爱妃,死得这般惨痛!”说罢,眼中涌出热泪。随即走入寝室,躺卧床上,满腔悲感,无人倾诉。从此,一连几日不饮不食,又哭又笑。
吕后闻知,便来探视,只见惠帝形容痴呆,便急召御医诊治。惠帝服了几味安神之药,神志才有些清爽,但一想起戚夫人母子,又呜咽不止。吕后再遣宫监探问,惠帝发话道:“你为我奏闻太后,此事非人类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惠帝从此不再听政,终日以醇酒妇人为乐。《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
听到奏闻,吕后沉吟半晌。她倒不后悔对戚夫人母子的处置,这贱奴过去依仗刘邦的宠爱欺人太甚,若一旦得势,自己落到她手里,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她只后悔自己明明知道儿子生性懦弱,却让他去看“人彘”,以至于把他弄得神魂颠倒。但转过来一想,自己过去极力保住儿子的太子地位,还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皇后的位子?自己现今贵为太后,心想事成,正可为所欲为。于是,她银牙一咬,也就顾不得那个疯疯癫癫的惠帝了。
这个女人不寻常。
十五年间,她真的把汉王朝翻了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