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远在日本横滨,一个弱小的生命降落在这浪漫的樱花之都。随着他的第一声啼哭,他的生母欣慰而又悲伤地闭上了双眼。也许,他的薄凉从他降生的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他,就是苏曼殊。
苏家本是广东望族,有着殷实的家业,照常理来说,苏曼殊本应过着纨绔子弟的生活,然而,他的降生却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苏曼殊所处的年代正是半清朝半民国的动荡年代,人们的封建意识还相当严重,门第观念更甚。苏家此时已经日渐衰败,为挽回苏家颓势,其父苏杰生远赴日本经商,在此期间结识了他的生母若子。由于苏杰生已有家室,若子又是日本女性,于是若子的存在并不被认可,更何况苏曼殊这个名符其实的混血儿和私生子。他的降生正可谓名不顺,言不顺。
若子死后,苏杰生为了避免麻烦,直接将他交给了若子的姐姐河合仙,对外称苏曼殊是河合仙所生,正是这个阴差阳错的误会,让苏曼殊至死都不知道究竟谁才是自己真正的生母。
在五岁之前,苏曼殊一直随河合仙生活在一起,虽不富贵,但也幸福。河合仙,这个温柔贤惠的日本女性给了苏曼殊一个温暖的童年。在这之前,他不懂荣辱,不知冷暖。如果苏曼殊一直跟随河合仙生活,也许他不会与苏家有任何交集,也就不会有这一生的薄凉。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时间亦不会倒流,这些假设,也只能靠我们自己想像了。
就在苏曼殊六岁时,苏曼殊跟随庶母陈氏返回广东老家,并不是苏家良心发现,要善待苏曼殊,以补回在这之前的对他的亏欠,而是苏家久无男丁,这才想起了这位便宜少爷,为了以后可以有人继承家业,这才迎回了苏曼殊。也许有人会想,这回苏曼殊该是苦尽甘来了吧。然而,历史往往出人意料。家族之间的争斗与倾轧,不亲身体会,永远不会理解。
回到苏家的苏曼殊受尽了冷眼与刁难,在苏家人眼中,他不过是个混血儿与私生子,不可能继承家业,让他回来,也是无奈之举。在这朱红门扉,雕花古窗的苏家老宅里,苏曼殊第一次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就在他七岁那一年,苏曼殊身染重疾,也许苏家人认为这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就将它扔进柴房,不闻不问,大有任其自生自灭之意。也许是上天怜顾,又也许是他苦难未尽,苏曼殊大难不死,逃出了苏家。然而,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成年人尚且不能安身立命,又何况他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呢?走投无路的苏曼殊第一次走进了寺庙,也是他命不该绝,悲悯的佛收留了他。然而他毕竟是孩童,在受戒之日偷吃了鸽肉,哪怕是佛也容不得他,几经辗转,他又回到了令他深恶痛绝的苏家老宅。
苏曼殊毕竟有可能成为苏家未来的掌舵者,为了以防万一,苏家还是将苏曼殊送进了学堂。苏曼殊第一次接触到了那有灵性的文字,他立即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人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这在苏曼殊的身上,似乎也并不灵验。
九岁那年,苏杰生经商失败,撤离日本,苏家日渐衰败。几年之后,苏家大不如前,即便苏杰生竭尽心力,也再难挽回颓势,也许,盛极必衰正是如此吧。苏杰生不甘如此,决定赴上海经商,十三岁的苏曼殊借此机会,带着满身的伤痛随同父亲一起离开了带给他无尽屈辱的苏家老宅,从此与故乡永诀,至死也未再踏进苏家大门一步。
童年的记忆带给了苏曼殊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尽管随着时间的迁移,这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已经愈合,但终究不可能和常人一样,每当夜深人静,回想起往事时,苏曼殊总会在不经意间触碰已经结痂的伤疤,尽管屈辱已去,却依然痛彻心扉。
走出苏家以后,苏曼殊就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不好受,但总算过得去,也少了往日的嘲讽与白眼,苏曼殊得以潜心修学,两年后,他远赴日本求学,并寻得自己的养母河合仙,在这里,他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然而,每每看到河合仙忙碌的身影,他总会想起远在苏家老宅里,有几位尖酸刻薄的女子曾经带给他无尽的屈辱与泪水,河合仙那温暖的母爱亦尚不足以抚平他内心的伤痛,就在这个时候,菊子,走进了他的世界。
菊子是苏曼殊第一个爱恋的女孩,苏曼殊为她神魂颠倒,菊子亦用她的温柔与贤惠抚慰着苏曼殊内心的伤痛,两人相遇在樱花开放的季节,相偎在樱花树下,静看樱花,细数天星。本以为苏曼殊是苦尽甘来了,然而,我们往往都是看到了故事的开始,却猜不到结局。
造物主从来都是如此弄人。苏曼殊的本家叔叔不知从何处听得此事,赶赴日本,将此事恶劣的问责菊子的父母。在那个年代,私德不检,足以毁了一个人的一生。可怜这对懦弱的夫妻,不及细问,就棍棒相加,强烈的斥责了自己的女儿,并勒令他与苏曼殊断绝关系。原本他们也是爱女心切,不堪女儿受辱。然而,他们不会想到,菊子那娇弱的身躯中蕴藏了多那强大的力量与执拗,菊子不肯辜负苏曼殊,于当夜投海自尽。
苏曼殊闻知此事后,欲哭无泪。可怜他这个从未受过苏家半点富贵与尊荣的落魄少爷,却要为那个带给他无尽屈辱的破败家族承担起他无理的要求与野蛮的家规。苏曼殊将之视为此生最大的耻辱,并与苏家彻底的断绝了关系,终生不复往来。也正是此事,令苏曼殊对苏家恨之入骨,甚至当其父苏杰生病逝之时,他也拒绝奔丧。
菊子死后,苏曼殊心灰意冷,来不及打点行囊,仓皇逃离了日本。从此,这件事在日本成为了一段凄美的传说,而菊子成了中国一种名叫杜鹃的鸟,为情殉葬,夜夜凄鸣。而苏曼殊则成了负心汉,在最后关头选择逃离。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苏曼殊选择用自己的一生去偿还这个原本算不得是他的错误。如果说错,也错在他不该与苏家有哪怕一丁点的瓜葛。
回到中国的苏曼殊万念俱灰,他急需一个地方去平复自己的心情,寺庙无疑是最好的去处。于是他选择第二次出家,也正是从此刻开始,他袈裟披肩,开始了他传奇的一生。
众所周知,寺庙的生活虽然平静,但也难免枯燥,十六岁的苏曼殊虽经历甚多,然而终究只是个懵懂少年,刚刚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自然耐得住寂寞,需要时间抚慰伤痛,然而,枯燥的日子过久了,也难免乏味,况且,苏曼殊本就是注定了一生飘零的人。
在广州蒲涧寺呆了没几个月,苏曼殊只身前往江南。江南水乡,自有它别具一格的韵味,与日本略显忧伤的美不同,江南,更多的是柔美,让人迷醉,让人神往。然而,这种美却并不适合苏曼殊,苏曼殊的心是炽热的,苏曼殊的血是沸腾的,他虽然经历了刻骨铭心的伤痛,但他也有一名少年该有的热血,尤其是身处在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苏曼殊也渴望有一番作为,渴望一展宏图。就在这样的思想激励下,苏曼殊深藏旧情,选择再赴日本。
在日本,苏曼殊由冯自由介绍,加入青年会,萌发了反清意识,与叶澜、陈独秀、吴绾章等人共事。次年他考入军事成城学校攻读陆军专业,然而,他虽有满腔热情,但奈何生活困顿,只好返回上海,任职于《国民日日报》,投身革命。然而,历史从来都是跌但起伏的,不久之后,《国民日日报》被查封,苏曼殊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努力就如此付之东流,再一次回到寺庙,潜心修佛。
如果说苏曼殊从此就隐居佛门,不问世事,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吧?苏曼殊与佛有缘,悟性极高,但奈何俗缘未尽,情根难断。寺庙不过是他躲避的借口,袈裟也不过是他推脱的依仗。佛门永远为他敞开,供他休憩,悲悯的佛也期盼他有一天能幡然醒悟,遁入空门,修成正果,然而,世中之人又怎能摆脱宿命的纠缠,跳脱于世命之外呢?也许,苏曼殊注定了就是半僧半俗之人。
心中伤痛稍见平复,苏曼殊开始频繁的出入于烟花深巷中。苏曼殊身负才情,诗文歌赋拈手即来,他又几度出入寺庙,身上自然有平常男子难以企及的气质,他与歌女戏子只谈心,不说情。可即便如此,苏曼殊却忘了,在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歌女戏子所接触的人那个不是衣冠禽兽,又有几个人把他们当人看,而苏曼殊却与他们平等论交,她们又怎能不为之神倾。
这些女子只是需要一个真正懂得她们,疼爱他们的人,而苏曼殊正是如此。然而每当这些女子向他提出:“赎我出去,让我们永远在一起。”的时候。苏曼殊却总是皱眉沉思片刻:“对不起,佛命难违。只是,恨不相逢未剃时。”然后仓皇逃离,甚至没有片刻停留。苏曼殊喝酒吃肉,又真的会在乎什么佛命吗?不知是真的佛命难违,还是第一段情缘伤他伤的太深。
就这样游荡了一段时间后,苏曼殊又只身前往西湖,在这里,苏曼殊想起了苏小小。这位生性高冷的女子,发誓要生于西冷,死于西冷,埋骨于西冷,与西湖的山水永远相伴。还有那隐居于西湖孤山的林和靖,一生梅为妻,鹤为子,再也没有离开过西湖。西湖的山水最让苏曼殊眷恋,然而,如此秀丽的山水依然没能阻止苏曼殊漂流的步伐,在西湖游历几个月后,拜祭过苏小小,苏曼殊毅然离开。
时年已经二十一岁的苏曼殊心中仍放不下执念,他渴望功名,渴望一展抱负,渴望投身于革命的洪流,然而,他最放不下的该是曾与他相交的戏女歌姬吧。就在这一年,其父苏杰生病重,盼苏曼殊回家一聚,然而,苏曼殊早已和家庭决裂,甚至,他恨那个家族,恨于那个家族相关的一切,他更恨苏杰生对河合仙的决绝,于是苏曼殊断然回绝。不久,苏杰生病卒,苏曼殊闭门谢客,不是为了缅怀先父,而是为了拒绝奔丧。苏家伤他伤的太深,并非几年的光阴可以挽回的。
这一年苏曼殊精研佛法,研习梵文。生活过得倒也颇为平静,还曾任教于长沙实业学堂,然而,华兴会在长沙起义失败后,苏曼殊深感无力,逃难至南京,任教于陆军小学,一年后,再一次返回长沙,任教于明德学堂。这几年的生活虽不安定,倒也称得上是苏曼殊过得最为平凡的日子。
在这期间,苏曼殊曾东渡日本寻母。河合仙是他一生中最为牵挂的人,哪怕在他你留之际,他也断断续续费力地说道:“唯牵挂东岛老母。”陪河合仙住了一个月,苏曼殊返回长沙,任教于皖江中学。其实,苏曼殊还是喜欢执教的日子,因为在那个年代中只有在课堂上,苏曼殊才得以讲述自己的思想,阐明自己的观点,这对他来说,不失为一种享受。
几年间,苏曼殊先后发表多篇诗文歌赋,也留下了多幅流传于世的精美绘画,他的生活也多少平静下来,也许是他厌倦了四处漂泊的日子,又也许,经过事世变迁,苏曼殊已经放下心中执念,变得成熟。但他依然袈裟披身,将自己与红尘隔离开来,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懦弱的借口罢了。
苏曼殊曾几渡日本省视义母河合仙,并先后结识了日本歌女百助、小如意、杨月楼、西班牙牧师之女庄湘等众多女子,然而,如同往常一样,当这些女子要将终生托付时,等来的却永远只有一句:“恨不相逢未剃时。”
苏曼殊此生不知负了多少红颜,入时西装革履,出时却已是袈裟披身,不知是他太荒唐,还是那些女子太轻浮。世人对于红颜永远只会有四个字“红颜祸水”。不知多少帝王为了红颜,负了苍生,失了天下。就连诗人,也只知:“商女不知亡国恨”。然而,动荡乱世,七尺男儿尚且无能为力,又何必将罪名强加于区区弱女身上。负了苍生,失了天下,真的就是女子的错吗?也许,真有错,就错在生了一副美丽的面貌吧。
在苏曼殊三十四岁时,他最后一次东渡日本,这一次,也许是他心有预感,当坐上渡船返回的时候,看到河合仙站在码头相送的单薄身躯,苏曼殊心中有了悔意。他知道,也许这会是最后一次分别。
返回上海的苏曼殊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这一次,他没能再走出来。临终之时,苏曼殊留有遗言,仅区区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众人依据他的遗愿,将他葬于西湖,让他与苏小小隔湖相望。这片西湖的山水终于收留了苏曼殊飘荡的灵魂,让它得以安定。
世人给他的称号众多,诗僧,画僧,革命僧。然而,这众多的称号,远远不及情僧来的贴切。甚至苏曼殊死后,在苏家老宅,他年仅十几岁的小侄女,为他留诗一首,毅然随他而去,为他殉情。
苏曼殊亦与佛有缘,佛也曾经想要收留这个无根的灵魂,只可惜,苏曼殊注定了就是一个要受尽漂泊的人,他红尘未了,情根难断,却又被爱情伤的太深。佛门一直为他敞开,然而,却终究只能成为他迷茫时的一个依靠,懦弱时的一个借口。
苏曼殊死后,他的坟墓依然被牵动过。然而,不论他如何荒唐,如何漂泊,但终究感谢,他一直是自己想要的样子,他的薄凉也该是命中注定,他没有负了自己,亦没有负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