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也就是后来的弘一法师,圆寂时为周岁62岁,他36岁那年,第一次尝试用绝食的方式清修,未曾想这一次清修竟然为他了却了凡尘,他于万丈红尘中看尽兴衰冷暖,尝尽雪月风花,历尽爱恨情愁;而后半生,他一心皈依,斩断一切尘俗恩怨,不留恋尘缘一切爱,只常念一声阿弥陀。
逃得过命运,躲不过红尘少寡的母亲王凤玲为了排遣胸中的抑郁,寄情于梨园,儿子自然带在身边。转眼间,儿子渐渐懂得了——那些含含混混戏词里,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里所描摹的“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爱上了戏子杨翠喜,那是他第一次如痴如醉地欣赏一个女性,她成了他虚幻世界的灯塔,他沉溺在她那酥香软糯的唱腔里,迷失在她的粉艳氤氲的闺阁中。
然而,惊破他春宵却是自己婚礼的锣鼓声,他娶不到杨翠喜,他的妻子姓俞,茶叶商的女儿,虚长他两岁,明媒正娶,门当户对,深合礼法。于是,他以礼待之,恭之若上宾,包括床帏之事一概拘于礼法,对于新嫁娘,新房如冰窟。那年秋天,俞氏为李叔同诞下一子,然而他的丈夫却执意奔向戏园取寻杨翠喜,奈何“女人要是狠起来,比男人都狠”,她早已成了王爷的妾,袁世凯内院的常客。
李叔同的爱情被玷污了,这段情,他想一次,就叹一回。后来,他依然不想回家,他留恋青楼妓馆,爱上李苹香,恋上高翠娥,甚至迷上七尺男儿身的金娃娃……他探索他们,也探索他自己。就像探索文字,戏曲一样,一遍又一遍,超越本能,超越性别。
他最爱的女人嫁人了,最爱他的女人——母亲王氏去世了。他陷入了彻底的悲哀,于是他为自己取名李哀,抛妻弃子,东渡日本,继续过着虚幻如戏的别样人生。然而,正在绝望中,他遇到了福基雪子——这个19岁的日本姑娘赐予了清凉与遐想,他愿意在那场暂别哀伤的恋爱里寄居,逃避。他继续编排话剧,演俳优,画油画,做任何可以逃避真实的事情,缠绵在雪子的爱情里,犹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留学结束后,他带了雪子一起回到了上海,从此天津一个家,上海一个家。国运式微连着家道中落,迫于生计的他手执教鞭,登上讲台,收入虽不算少,但供养两个家仍然让他十分窘迫。随着好友许幻园的道别,“天涯五友”曲终人将散,看穿世事的李叔同写下了,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会唱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他求索着此生的价值,越过了情欲,反而觉得更加“欲壑难填”。如果此时,有人问李叔同:“问君此去几时还?”他可能回答:“去去就来”。因为,他只是想尝试另一种逃避。皈依佛、法、僧;躬身戒、定、慧最不可能出家的人出嫁了,你看他那么有才,有钱,有女人缘,他是红尘骄客。
然而,就在跑虎定慧寺一次绝食之后,李叔同决意离开尘世,随后在灵隐寺出家,法号演音,字弘一。从此,他开始了从释演音到弘一大师的修行生涯,期间经历了什么,非凡人可以想象。弘一选择了戒律严苛的“南山”律宗,为“往圣”们继承了断绝八百年的绝学,终成中兴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宗师。为什么他选修律宗,是因为佛门有三学:戒,定,慧,以戒为首。修习律藏佛法,需要深研戒律,并且躬身持戒,时时不忘“戒住则僧住,僧住则法住。”
南山律宗的由来:佛祖住世时,为僧众订立了戒律,佛祖灭度百年后,优婆毱(jū)门下五弟子之一昙无德尊者将佛祖的律藏分四次集诵而成,是为《四分律》,后由南北朝后秦时期的佛陀耶舍和竺佛念合译为《昙无德律》;北魏孝文帝时期,僧人法聪令其传承,直到唐代,终南山智首的弟子道宣律师最终奠定了南山律宗。
弘一以当时在世的净土宗第十三代祖印光法师为榜样,一度想拜入其门下。因此,他时刻苦行节俭:惜物,惜缘,惜福。弘一从佛法中悟出:守清规戒律不只是佛门中人的事,人的天性若不受约束,便如尘埃四处飘荡,生是非,惹祸端,从小偷小盗,到国将不国,根源就是凡夫不持戒。
弘一头戴斗笠,单衣一件,手把竹杖,脚踩芒鞋,从定慧禅寺出发,遍历杭州林隐寺,温州庆福寺、衢州莲华寺,杭州招贤寺,钱塘玉泉寺,永嘉庆福寺,普陀法雨寺,惠安净峰寺,泉州承天寺,开元寺……修行之路漫漫,一路行来,他参透了净土宗的根本,发大菩提心,誓愿为众生受苦难——佛是慈悲的化身,唯有修一颗大悲心,以自己一身为质押,赎一切恶道众生。
弘一法师在日寇狂轰乱炸的夜晚,他独立于寺院高台之上,抱定了必死的殉国之心,等待炸弹落下,也迎接着下一个日出。最终,63年如幻梦一场,弘一法师走到了他在婆娑世界的尽头,随着十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他流下两行清泪,是大慈悲的泪,是大欢喜的泪。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如果此时,再有人问弘一法师:“问君此去几时还?”他也一定会回答:“去去就来”。因为他如地藏菩萨发了大悲愿,与这婆娑世界有着太多未尽的缘分,他只能“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