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八路军东进抗日挺进纵队(简称“挺纵”)在司令员兼政委肖华、参谋长邓克明、政治部主任符竹庭的率领下,挺进冀鲁边区,整编了边区部队,调整了边区军政委员会,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抗日军民在津浦铁路沿线扒路基、截电线、打军车,使沟通华北、华东的大动脉——津浦铁路时常中断。日军调动重兵,准备进行大规模“扫荡”,妄图摧毁冀鲁边抗日根据地。
冀鲁边区是华北的战略要地之一。日本陆军部曾经在给天皇的奏折中说:“山东在政治和战略上具有极大的价值。”所以冀鲁边区是敌人回师“扫荡”的重要目标之一。从1939年1月初起,日寇第五师团、第二十七师团、第一一四师团的各一部,共计2万多兵力,分别由沧州、德州、济南三地出发,向盐山、庆云、乐陵一带抗日中心区进行合击。敌人一面“扫荡”,一面占领县城,修公路,筑碉堡,步步进逼,企图与我“挺纵”主力决战。
在日寇重兵压境的情况下,边区军政委员会决定,趁敌人立足未稳,打他一个下马威。因为只有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才能有效地保卫边区。但为了避敌锋芒,军政委员会决定“挺纵”机关撤出乐陵城,“挺纵”四、五支队也跳出宁(津)乐(陵)边抗日中心区。同时对反“扫荡”作了具体部署:肖华、邓克明同志率“纵队”司令部机关和四支队一部活动于东光、南皮一带津浦路沿线;符竹庭主任和曾国华同志带领五支队南下鲁北,在陵县、济阳、商河、惠民等地开展游击战争;我带着六支队机关和七团留在盐山旧县镇附近活动。这样分散开来同敌人周旋,可以使其兵力分散,便于我军各个歼灭。另外,运河、商河、津南等几个支队和各县县大队都留守原地,相机四处出击,骚扰敌入,必要时就配合主力作战。
四、五支队撤离宁乐边后,我们六支队在旧县镇一带凭着人熟地熟,几次巧妙地避开了敌人主力的追击,同时寻找战机,准备狠狠地打击小股敌人。
六支队自编成以来,在肖华、邓克明、符竹庭等纵队首长的关怀下,经过多次学习、整训,思想觉悟和军事技术都有很大的提高。尤其是,我们多次组织指战员学习毛泽东同志的《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等著作,使大家对坚持平原游击战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前几个月,我们参加了粉碎“冀鲁联防”的斗争,参加了支援国民革命军高树勋部队反击日寇的战斗,参加了消灭孙仲文等土匪汉奸的战斗,每仗都打得很漂亮。部队也在战斗中受到了很大的锻炼。
现在,我们几次避开了气焰嚣张的日寇,有人就说起闲话:“六支队是土八路,打汉奸队行,打鬼子可不一定行。”因此,部队的求战情绪非常强烈,大家都想亲手同鬼子较量较量。战士们直跟着我转:“政委!咱们怎么老是避着鬼子走啊?”“政委!让我们跟鬼子干一场吧!”
面对这样好的战士,我只能笑笑说:“读过毛主席的书,忘了毛主席是怎么说的?敌强我弱的时候,要避实就虚,这是我们游击战的原则之一。现在时机不到,大家要耐着性子等啊。”
不几天,这样的时机来到了。
那是1939年1月下旬的一天,我们安插在盐山县伪商会的内线王雅清,从敌人的闲谈中得知,驻在盐山城的日寇西村中队200多人,抓了60多辆大车,准备第二天到旧县镇来安据点。王雅清赶紧找个借口溜出城来,派人把情报一站接一站地送到旧县。
那天我正驻在旧县附近的一个村里,接到情报时,已经是傍晚了。
我马上派人把支队其他领导同志和七团的干部叫来,紧急磋商;打,还是不打?
大家分析了最近几天的敌情。认为周围一带的敌军不多,这股敌人孤军深入,又拖着几十辆大车的物资,包袱很重,我们集中兵力打它个伏击战,消灭这股敌人还是有把握的。所以大家几乎同声说:“好机会,打吧!”
大家选定韩家集附近为伏击地点。韩家集位于盐山城到旧县镇这条公路的东侧,北距盐山30里,南去旧县10里,是从盐山到旧县的必经之地。它是个大镇,镇子里院深墙高,镇外又有土围子,便于狙击敌人。它的对面还有马杯家、韩沙洲等几个村庄和一片树林,易于隐蔽。韩家集附近确实是打埋伏的好地方。
会上决定,我带支队指挥部隐蔽在韩家集西边的韩沙洲村,前线由七团的副团长仉鸿印和政委陈德负责指挥。
吃过晚饭后,参战的七团和支队警卫连集结完毕,等待出发。这时天气很冷,尖厉的北风呼啸着从头顶上吹过。灰土、草末、细沙粒打在脸上,针扎似的痛。但是,部队静静地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
我看着眼前的部队,感到这仿佛是用钢铁铸成的一群塑像,心中一阵阵激动。我大声地说:“同志们!日本鬼子在我们边区横行霸道,残害了我们多少兄弟姐妹,毁坏了我们多少房屋庄稼,这口苦水能够吞下去吗?不能!今天报仇的机会到了。这次战斗,是我们六支队第一次大规模地同鬼子较量,全区军民都在看着我们,我们一定要打出威风,来一个旗开得胜,将西村中队200多鬼子全部吃掉!”
部队士气非常高昂,一个个憋足了劲,摩拳擦掌。在仉鸿印、陈德等同志的率领下,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部队赶到韩家集后,仉鸿印、陈德带着连以上干部连夜察看地形,决定将公路南头拦腰挖断,在公路东西两侧和南头三面构筑工事,等敌人一进入伏击圈就收拢口袋,关门打狗。于是,部队连夜挖公路,修工事,利用寨墙和天然道沟,构成一道道火力网。仉鸿印把十连连长左庆甲等人找来,指着眼前的公路说:“你们这一带很重要,公路边上多掘一些坑。”
左庆甲不解地问:“挖坑干嘛?&
仉鸿印朝左庆甲附耳说了几句。左庆甲听了大笑说:“妙,真是个绝招!&他赶忙回去照计布置。到天明时候,公路旁已经参差不齐地布满了许多有深有浅的坑。
第二天凌晨,部队早早地吃过饭,进入工事,等待伏击敌人。
太阳出来了,村寨、树林、公路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公路像条银练,蜿蜒地伸向远方;远处白杨、桦树、椿树组成的林带,像两道绿色的屏障,把闪耀着白光的公路夹在当中……
太阳慢慢地爬高了,还不见敌人的影子。有个战士揉着睁酸了的眼睛,嘀嘀咕咕地说;“都要等出汗来了,鬼子怎么还不来?”
旁边的一些战士也议论起来:“怕不会来了吧?”“会不会走漏了风声?”“不会吧!咱们不是封锁了要道吗?”
陈德同志看了看太阳,安慰大家说:“鬼子会来的,咱叫他来,他能不来吗?大家先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别冻坏了误事。这样望新娘一样眼巴巴地瞪着,不要害了相思病哟!”
一番话把大家都逗笑了。部队的情绪又高涨起来。
这时,太阳已经有两竿子高了。有人突然紧张地低声叫了起来:“来了来了!看,鬼子的尖兵!”
远处的公路上,一队鬼子的尖兵挑着膏药旗,大摇大摆地走来。他们的后边,鬼子的大队人马蠢蠢爬来。六七十辆骡马大车,满载着武器弹药、粮秣、被服和医疗器材,哩哩啦啦地拉了足足两里多长。近了,近了,听到了“咣当咣当”的大车响。鬼子的队伍穿插在车辆的行列中,神气活现地行进着。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打埋伏。
敌人全部进入了我们的包围圈。前线指挥所一声令下,埋伏在公路两侧和南面的部队一齐猛烈开火,子弹飞蝗般射向敌群。埋伏在西头的一个连队见前边打响,赶紧收拢袋口,朝敌人背后开起火来。
敌人冷不防遭到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当即死伤过半。活着的哇哇乱叫,有往大车下钻的,有来回跑的,有乱打枪的,像受惊的野马,乱成一团。
大车上的民夫一听见枪声,知道八路军来了,喜得撇下牲口,一哄而散。那些骡马,有的撒缰乱窜,有的中弹倒下挣扎,有的仍套在车上,惊恐地萧萧悲呜。一时间,公路两旁,车马乱奔,尘土飞扬;人叫马嘶,喊声动地。
鬼子见民夫、骡马都跑散了,气红了眼,在后面叽里呱啦地大叫。一个鬼子头目伏在地上,举着手枪乱嚷,被我支队手枪队长石长海看见了,他瞄也不瞄,抬手“叭”地一枪,把那鬼子的手给打断了。当他又抬起头的时候,石长海“叭”地又是一枪:“他妈的,叫你见日本老娘去吧!”那鬼子挨了两枪,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经过一阵混乱,鬼子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有组织地向我阵地还击。机枪、步枪子弹刮风般扫过来,炮弹也落在我军阵地上。部队开始有了伤亡,战斗渐渐地形成了胶着状态。
我在支队指挥部里听到这个情况,急忙带着人赶往伏击阵地。这时快到正午了,太阳照在头顶上,使人微微感到暖意。我到了韩家集村边,只见阵地上成群结队地来了许多当地群众,大都是青年,扛着土枪土炮,要求参战打鬼子。也有些妇女和老大爷,在忙着运送伤员、包扎伤口,把烙饼、馒头、玉米饼、窝窝头分送到战士们手里……
有个老大爷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拍着一个战士的肩膀说:“打鬼子我是不行了,看着你们打,心里也痛快!吃吧,吃饱了,再好好教训他们!”
那个战士吃着个热腾腾的馒头,应了声:“好哇!”
我在一旁看着这军民并肩战斗的场面,心里非常激动,便走上前拉着老大爷的手说:“大爷!你放心吧,鬼子一个也跑不了。”老大爷高兴地笑了。
这时,仉鸿印同志跑过来了。他一边带我走进指挥所,一边把战场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鬼子组织了几次小型的冲锋,都被我们打垮了,现在龟缩在约半里路长的一段公路上。我们昨天晚上在公路边挖的坑,正在发挥作用。鬼子因为无处藏身,急得像猴子似的直往坑里跳。有些坑里我们事先安放了地雷,小鬼子跳进去就上不来了。另一些坑虽然没有地雷,可是挖得很浅,鬼子跳下去伏在坑沿还击,就把小半个身子探出坑外,暴露在我们的枪口下。还有,我们土制的“马尾炸弹”,这时也正在发挥威力呢!
支队作战参谋王寰清提过来一副望远镜,领我到一个墙洞前说:“政委,你往这看!”
我一看,果然不错,敌人正趴在坑边上顽抗,但把身子探出太多,纷纷被我军击中,滚进坑里。我们阵地上还不时抛出一个个炸弹,带着“马尾”晃晃悠悠地摇曳着,落进藏着鬼子的坑里。只听“轰!轰!”的爆炸声接连响起,腾起一股股烟柱,把鬼子炸得鬼哭狼嚎。
“好啊!打得好!这主意不错!”我高兴极了。
“这炸弹比迫击炮还管用,往这种坑里丢最好不过。”仉鸿印接上说。看得出来,他心里也高兴得要命。
我笑了笑说:“你老仉还真有几下子!”仉鸿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了想又说:“我们不能光打,还要来个政治攻势。”
仉鸿印说:“行!”
这时,陈德同志一阵风似地闯进来,一进门就说:“同志们情绪很高,鬼子快要全部完蛋了!”
仉鸿印把我的意思一说,陈德一推帽子说:“行,二营营长杨柳新就会喊几句日语。我去找他。”说罢又一阵风似地冲出门去了。
仉鸿印望着他的背影,深有感触地说:“陈政委平日里那样文静,打起仗来就像老虎!”
不一会,阵地上枪声骤停,有人用日语高声喊道:“不克衣奥、斯蝶涝、靠涝萨纳衣!”
王寰清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杨营长,这是杨营长的声音!”紧接着,四面阵地上的战士们都大声喊起来;“不克衣奥、斯蝶涝、靠涝萨纳衣!……”
我抬头看了看太阳,估摸着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而敌人对我军的喊话又无动于衷。我就对仉鸿印说:“怎么样?进攻吧,争取天黑前结束战斗!”
仉鸿印说:“好吧!”回头对司号员下令:“吹冲锋号,出击——”
司号员举起军号,一扬脖子,吹起了雄壮的冲锋号。
“冲啊——&部队听到号令,高喊着杀声,排山倒海一样冲向公路。附近的上千名群众,拿着土枪、木棍、铁锹、粪叉,也一齐冲上前去,犹如潮水般漫上公路。
鬼子们慌忙跳出坑来,三个一堆,五个一团,东窜西闯,企图冲过人海。部队、群众一齐拥上去,几个人、十几个人围着一个鬼子,用刀刺,用棍打,用枪托砸。公路上只听得刀声叮当和鬼子倒下时的哀嚎。
一个日寇军官在三个鬼子兵的掩护下,企图向西突围,被支队警卫连长柳润亭带人围住。经过一阵肉搏,三个鬼子都作了刀下鬼。日寇军官也受了伤,他双手持刀,眼里射出凶光,正要冲上来拼命,不料横里飞来一柄粪叉,不偏不斜正好扎在他的头上。紧接着一把铁锹把他拦腰劈倒,又一把粪叉死死地扎在他的脖颈上。这个日寇军官就这样翻了白眼,吐出了舌头,结束了侵略掠夺的罪恶生涯。后来查明,他就是西村中队长。
公路上和路两旁躺满了鬼子尸体,步枪、掷弹筒遍地皆是。这里一堆、那里一群的围歼渐渐结束了,只有六七个鬼子突出包围,向北逃窜。
六、七两个连的战士远远地看见鬼子跑了,大喊:“鬼子跑啦——”一齐猛追上去。沿村的男女老幼也齐声高喊:“快追啊!追啊!鬼子跑不了啦,逮活的!”并用棍棒、砖头、瓦片乱舞乱扔,吓得鬼子更加丧魂落魄,鼠窜而去。
战士们一直追到盐山城下,见鬼子快跑进南门了,这才惋惜地返回。
后来据城里群众报告说,这几个鬼子因为饿了一天,又猛跑了几十里路,刚进南门,就跌死了三个。
这时,夕阳西下,暮色渐起,天空开始昏暗起来。部队连夜组织群众清扫战场,并把几十辆大车交由车主们领回。战场上,武器、弹药、粮秣等物资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像一座座小山。我们将被服、粮食分给当地群众,军械物资则连夜转移,以防鬼子主力赶来劫夺。
第二天大清早,韩家集西北方向的大吕宅村群众又帮助我军消灭了一个鬼子。这个鬼子在韩家集受伤后装死躺下,等到天黑时,爬起来就逃,因为在黑暗中不辨方向,结果逃到西北方向的大吕宅去了。这家伙饿了一天,大概是跑不动了,就钻进村边的土地庙里躲藏。天明后,村里群众发现了他,把他包围起来。后来见这鬼子没有枪,大家就壮了胆。几个青年人抓住他的腿使劲往外拉。这鬼子被拖出庙来,又踢又咬,疯狂厮打。一个大嫂抄起把剪子猛扎过去,这鬼子吓得“哇哇”大叫。其他人有抄刀的、拿棍的,涌上去猛打猛戳,当场把这鬼子送上了西天。
日寇回师“扫荡”我们边区,见人就开枪,见房就点火,欠下边区人民多少血债!这些血债终于由他们来偿还了。
这次韩家集伏击战,我军以30多人伤亡的代价,消灭了中队长西村以下200多个鬼子,并缴获了大量战利品:掷弹筒4具,“三八”式步枪200余支,弹药无数,大米、面粉、压扁的小麦三十几车,军服、军毯、药品、医疗器材十多车,其他物资十几车。
清扫战场后,我带着支队机关和七团去往乐陵大桑树、官庄一带休整。那一带树林茂密,便于隐蔽,也便于运动作战。
沿途群众听说我们打了大胜仗,争先围观,问长问短。部队一住下,敲锣打鼓前来慰劳的乡亲们,一批接一批,络绎不绝。青年们要求参军的情景更是感人,他们成群结队地前来报名。有许多十几岁的少年也成了我们部队的“小鬼”。
韩家集这一仗,旗开得胜,首战告捷。它给边区广大抗日军民有力的鼓舞,也给那些患“恐日病”、持“怀疑论”的人一次深刻的教育。它证明了我们在广大的平原上,也能开展游击战争,并获得胜利;证明了毛主席号召开展平原游击战的指示,是无比正确的。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同志在这一年的年终总结中讲到冀鲁边抗日根据地时说:“……我年青的挺进纵队,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之下,一直坚持到现在,并未气馁,并且已取得了很多的胜利,尤以韩家集等战斗,更是平原战斗胜利的光辉战例。”
(作者:周贯五 时任“挺纵”六支队政委,离休前任南京军区副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