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侵占嘉定的村落旧照。
日军攻陷嘉定旧照。
汤士浩在娄塘纪念坊前介绍。
火烧小东街
娄塘纪念坊至今矗立在嘉定娄塘镇小东街。石柱上红色的漆经过岁月洗礼,有些斑驳脱落,但时至今日,碑文依旧清晰可见。
熟悉当地情况的老人汤士浩介绍,四根石柱多年未变,只在1958年为了方便车辆通行而做了抬高,那段“血”的历史也经由这样一个牌坊定格在当地人的记忆中。
73岁的汤士浩老先生从小一直生活在小东街附近,小时候常听父辈讲起过“火烧小东街”的惨烈。“日寇侵占娄塘后,为给天上巡逻的飞机通风报信,顷刻之间,娄塘坊一片汪洋火海,房屋顿时化为乌有……”
又因为汤老先生后来所学的专业恰好是工业与民用建筑方向,所以他一直对娄塘的这段历史颇为关注,多次呼吁对这条充满历史记忆的街道进行整修。
在纪念坊采访当天,汤士浩随身带来了这些年他自己整理的资料。根据嘉定地方志记载,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次日,日军狂轰滥炸嘉定。当年3月3日凌晨1时许,凌厉的枪声打破了嘉定夜空往日的宁静,一支千余人的日军前锋闯入娄塘、朱家桥,开始了疯狂的凌掠。国民革命军奋起反抗,但难扭颓势,嘉定县城、南翔、黄渡、安亭逐一落入日军手中,日军奸淫烧杀,无所不为,时称“三三”嘉定沦陷。
3月3日这天晚上,娄塘小东街70余户民居十毁其九,就是民众口中的“火烧小东街”。之后,当地居民到各处逃难,直到同年5月,日军撤退,居民才陆续回归,但已无栖身之所。在两个多月的时间内,嘉定受灾万户,毁房千间,民众死伤各数百,直接损失千万元。后来得到侨胞组织捐款重建,居民才重新有了住地。
娄塘这段历史,在牌坊上能找到对应文字:“廿一年三月,日寇陷嘉邑,娄塘首当其冲,东里廛舍悉遭焚毁,乡民流亡。越二月,寇退。谋所以安,辑者苦无笈……捐钱款,为建新屋,乡民始得复其居所……”也就是在当年秋天,李馥荪、张公权、黄炎培等沪上知名人士发起筹款在该处建造了娄塘纪念坊。
按照宝山区委党史办研究室朱晓明的了解,面对无家可归的民众,当时华侨慷慨解囊还建造了一个嘉定纪念村。遗憾的是,华侨人士的详细情况,以及纪念村建造前后和建造过程中的具体细节,如捐款的数额、开工落成的时间,目前都已无法考证。
根据娄塘纪念牌坊建造日期的落款推断,嘉定纪念村也应该建成于一九三二年。当时建好的纪念村,入住的对象都是房屋被毁且是本身无力解决居住问题的民众。
而今,除了娄塘纪念坊,保存完好的“有抗战记忆”的建筑还有南翔古猗园的缺角亭,也是当时嘉定及沪上的有识之士出资建造的。“缺角亭1932年由陈少芸筹资建造,东北方向无角,是纪念东北三省被日军侵略的国耻,而其余三角均塑拳形翘脚,以示反抗日军侵略、收复失地的信心。”
“如今这些建筑都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天气好的时候,会有家长带着孩子前来看看,说说这段历史。”说这话时,汤士浩老先生拿出了一本社区读物,在百姓论坛栏目,是裕民社区陆燕萍带全家人回到娄塘老街看了老牌坊后的感悟。
藏在柴草堆
“能说这段历史的人,而今很多都‘走’了。”今年85岁的陈萍时是为数不多对这段历史了解的人。他曾在1996年参与寻访战争亲历者,撰稿《嘉定外岗游击队》一书,还在2009年上海解放60周年时撰写了《嘉定1949》。虽然接受采访时他多说几句就得歇一会,但还是很热心地讲述。
“三三”嘉定沦陷次日,日本就在嘉定县城四城门及金沙塔悬挂了太阳旗,县政府成为日军司令部驻地,公共体育场成为日军停机场。“民众见状黯然泪下。”3月5日,日军骑兵约20人到黄渡镇巡逻,之后便常到镇上,还去搜查黄渡乡村师范学校,并在黄渡镇东的李家楼驻守100余人。
3月6日,日军在南翔集结达3万人。所有学校校舍都被侵占。桌椅、家具、门窗、地板均被当作燃料;古猗园被作为马厩,花木摧毁殆尽,古物荡然无存;东市梢及香花桥南一部分民房被日军放火烧毁;南翔公学图书馆藏书也全被烧毁,损失严重。
日寇占领嘉定后,看见初入城门的民众,一一盘查,强迫脱帽举手行礼,后来更要求对岗哨鞠躬致敬,偶不从之,即拳脚相加,百般凌辱。若是年轻妇女,必追逐骚扰,甚至强奸。因此稍微富裕的居民,都会逃往上海租界内避难。而留在嘉定的民众,晚上藏在田野或柴草堆中,白天站在村边守望,看见日军在远处出现,便互相通报躲避,女性则面涂锅灰铁锈,剃去头发,女扮男装,每天担惊受怕,日子十分凄苦。
在经济方面,日军滥发日币,大肆掠夺国民财富。据“国民政府财政厅”调查材料记载:“敌占领期间,曾在嘉定、宝山二县发行纸币7000万元,票面分10元、5元、1元三种。另有银辅币百余箱,分50钱、20钱、10钱、5钱四种(中间有圆孔),以中国银元折价,1元中国银圆折作日币60钱。”日军还大肆抢夺民间财物作为战利品,城市、乡镇各机关及居民被敌占据后,所有贵重物品,如金银首饰、名贵书画、古董玉器等均被运往浏河口外兵舰上,书籍和木器家具则被当作燃料烧掉。
日寇占领期间,民生凋敝,社会秩序混乱,一副乱世景象。“这些在《嘉定县志》中有记载。”陈萍时说。
在当时,大部分难民都逃至青浦县境内的白鹤、青浦、朱家角等地,或者绕道广福、真如进入上海租界内。一路上扶老携幼的难民接踵而至,啼泣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1932年5月5日,国民政府同日本政府签订《淞沪停战协定》,5月9日日军全部撤离,逃难的居民才得以陆续回来重建家园。
据嘉定县政府1932年6月统计,日军侵占嘉定期间,本县受灾21255户,死亡455人,受伤724人,毁坏房屋2602间,直接经济损失2386万元。又据《上海撤兵区域接符实录》记载:嘉定全县受灾29355户,死亡464人,毁房2549间。城区受灾9000户,死亡81人,毁房842间。
母亲不瞑目
1937年,继“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又爆发“八一三”淞沪抗战,3个月后,淞沪抗战失败。11月初,日军从宝山小川沙镇登陆。嘉定东部与南部广大地区旋即成为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战场,嘉定县城、南翔、马陆、安亭屡遭日机轰炸,满目疮痍。11月12日,嘉定沦陷。
今年83岁的黄家惠是娄塘镇人,她儿时听大人说过逃难的事,事实上,她自己5岁时和家人一起的逃难经历,也有模糊的印象,而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逃难过程中失去了母亲。
“当时房子被日本人烧掉后,邻人大多走水路逃往青浦朱家角避难,借住到当地的老百姓家里。我们家是被一户有点熟悉的朋友收留,当时那户朋友家的人到河浜里去捕了类似黄鳝一样的东西烧了吃,当时吃后也不知道是中毒还是怎样,母亲就突然暴病去世了,那户收留我们的朋友家也有人员伤亡。”在那个年代,生离死别都是随时会发生的事。
陈萍时老先生也向记者回忆了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日军暴行。“第一件是7岁时看到一个同村遭日军枪杀——1937年秋末冬初,日军在上海金山湾登陆后,嘉定随即沦陷。地处交通要道沪宜公路东侧的石岗镇,不堪日军骚扰,集市西迁两公里至我老家中沟村。一天早上,集市开张不久就有日军出现,赶集民众纷纷跑离,开设肉铺的蔡金生被日军一枪击中后脑倒地。”因为当时才7岁,听到枪声,他不敢出门,隔了很久之后,才鼓起勇气跟着几个胆子大的长辈到了事发地。“只见鲜血流了一地。”
第二件是家乡遭到日机轰炸,村上炸死炸伤了40余人。“蔡金生被枪杀,集市冷落了好几天后才开放。没想到刚恢复,有日军飞机飞来,受惊的人流争相跑向街道一侧的竹园内,结果日机对准竹园连扔了3颗炸弹。”集市离陈萍时家仅200米,等飞机远去,他随邻居赶到现场,竹园一片凄厉的哭声,“3颗炸弹炸出3个直径4米多的大坑,周边躺着多具尚未抬走的尸体和不能行走的重伤者……胆战心惊,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情景。”
而真正让陈萍时老人痛心的,是一次日军进村,他那未能及时躲藏的母亲惊吓过度后死去。“自从老家中沟村形成集市后,常有日军来犯,行凶作恶,找‘花姑娘’,令村上人尤其是妇女长期受惊。村上年轻妇女外出脸上涂着黑色的锅灰,让自己变老变丑。”当时只要敌人来袭,女性都躲进有几幢相连老宅形成的“夹弄”内避险。1938年1月12日上午,几个日军又突然来犯,当时25岁的陈母因在河边洗衣服而比其他人晚跑向“夹弄”,等她跑到时,“夹弄”已经关闭,只能跑回家里。可能是因为受惊过度,她跨进家门就昏倒在地,之后虽然苏醒过来,但已不能说话,“母亲整日整夜地睁着眼睛,望着父亲、我、弟弟、妹妹,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了,7天之后去世。”
外冈游击队
面对日本侵略者的种种暴行,许多群众自发地拿起枪杆子,实行武装自卫。外冈地区以吕炳奎为代表的热血青年,纷纷购买枪支弹药,建立杨甸民众抗日自卫队。
吕炳奎时年23岁,家住杨甸,在外冈镇、望仙桥镇(现改名望新镇)一带开业行医。他的父亲就在日本入侵时被溃退的国民党军队掳去,死在了阳澄湖边。吕炳奎最初以“兵荒马乱,行医需要防身”为由,自己掏钱先后买了10多支步枪、1支手枪和1挺机枪。
“当时国民党军队和日军在战地遗留了无数枪支弹药,农民捡到枪支的不少,一些殷实农户为了自卫,也纷纷花钱买枪。周围的土匪部队为了壮大实力,看到农民手中有枪,经常想收缴。这时只要说枪是吕炳奎先生寄存的,就不会被缴去。”吕炳奎行医四乡,在当地有较高的声望,土匪也畏惧他。这样一来,杨甸一带农民手里就有了200多支枪。
抗战前夕,杨甸乡曾经进行过壮丁训练,1938年春节过后,在吕炳奎的发起下,成立杨甸“民众抗日自卫队”,下设四个分队,开始打更放哨,进行冬防,护卫家园。此外,还成立了“除暴安良青年队”以及组织“七村联防”。
群众武装力量很快显示出威力,打跑小团伙的流氓敲诈,诛杀汉奸,日军也变得有所收敛。“沦陷初期,一两个日军就敢下乡烧杀抢掠;有了群众武装力量之后,日军要成群结队才敢下乡。外冈杨甸一带成为相对安定的地区。”
外冈地区的群众武装就这样出了名,人们亲切地称他们为吕炳奎部队,又称外冈游击队。
据了解,从杨甸民众自卫队成立到外冈游击队离开嘉定,历时近两年,牺牲了很多同志。陈萍时在撰写《嘉定外冈游击队》时,吕炳奎、李森、张服膺等同志曾一起回忆当年牺牲的战士,拟出过一份长长的名单:杨洋、胡省三、黄锡恩、张志文、顾世国、张轶……
“当时环境险恶,敌人布满四周,有明的,有暗的,战士们随时有牺牲可能。究竟牺牲了多少人,已经无法回忆清楚,有不少战士牺牲后,连名字也不知道。”这是吕炳奎1996年回忆时的原话。
“又近20年的时间过去了,那些不知道的名字永远都不可能再知道,但他们值得人们永志不忘。”陈萍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