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它开卷第一回就写道:“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于是引出关于葫芦庙、甄士隐、贾雨村等一连串人物故事。
曹雪芹自称写这部书是将“真事隐去”,“假语村言”。那么书中的“十里街”是否有所隐指呢?阊门外称得上长街的有两条:一条是通往寒山寺的枫桥路,一条是连接虎丘的山塘街。
枫桥路原名枫桥塘,在太平天国战火之前,曾是全国著名的粮食集散市场。据《寒山寺志》记载:当年“两湖江皖米艘泛舟而下,漏私海舶又皆麇集于此。自阊门至枫桥十里,估樯云集,唱筹邪许之声,宵旦不绝,舳舻衔接,达于浒墅”。以致有“枫桥塘上听米价”的俗语流传。由于外地客商云集,相应也带来了娼妓业的畸形发展。顾颉刚在《苏州史志笔记》中记述:“(王)伯祥云:苏州娼妓家在洪杨之难(指太平天国)以前,皆在阊门外,自鸭蛋桥至枫桥,十里香城,连接不断。”《红楼梦》中的甄士隐本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他“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想必不会在此筑庐,“观花种竹,酌酒吟诗”的吧!
而山塘街,因唐代白居易于此筑堤,又称白公堤,因全长七里,故以“七里山塘”相称。
明清时期这里店肆林立,园墅遍布,河中绿波画舫,堤上红栏碧树。古人曾这样描写它:“山郭近而轮鞅喧,水村深而帆樯集……买鱼沽酒,行旅如云;走马呼鹰,飞尘蔽日。晚村人语,远归白社(指白公祠)之烟;晓市花声,惊破红楼之梦。”著名评弹《玉蜻蜓》也在这里留下种种遗迹佳话,引人寻胜访古。可见当年的山塘确实繁华优美,闻名遐迩,以至许多高士名媛喜欢在这附近卜居筑园,啸傲风月。
《红楼梦》第一回还提到住在十里街内仁清巷的甄士隐,他抱着女儿英莲“带到街前看过会的热闹”,由此遇到了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须知这“看会”恰恰是从前山塘的一大民俗特色。清·顾禄《清嘉录》卷三专门载有“山塘看会”条目,介绍了出会、看会的盛况及其风俗由来。山塘出会一年有三次:“清明、中元、十月朔。”甄士隐抱女儿“看会”那天“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显然指的是中元出会。“中元,俗称七月半,官府祭祀郡厉坛,游人集山塘,一如清明。” 清·沈朝初《忆江南》词云:“苏州好,节序届清明。郡庙旌旗坛里盛,十乡台阁半塘迎,看会遍苏城。”现在苏州民俗博物馆也把“山塘出会”列为专题,制作转盘模型,生动而形象地再现了当年的民情风貌。
有人要问,这阊门外的“十里街”既然指的是七里山塘,那么曹雪芹为什么不干脆写成“七里街”呢?且看《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却说贾政带着一班清客相公和宝玉来到一处田园风光的景点,当时要为它取名,众人云:“莫若直出‘杏花村’为妙”。但作者借贾政之口说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用现代话讲,就是不能盗用已经注册的名称。后来贾宝玉借古诗“柴门临水稻花香”之意,才取名为“稻香村”的。同样道理,书中已经写了“姑苏”、“阊门”,再来个“七里街”,也犯了正街名的嫌疑,不符合“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文艺创作原理。其实古人为了夸张七里山塘的繁华,在诗文中偶尔也有称为十里的,如“山塘十里新蒲绿”、“红尘十里卷帘多”。
也许有人还要好奇地追问:十里街内还有仁清巷和葫芦庙,这又在哪里呢?笔者虽然明知艺术再现并不等同于生活的真实,但还是“按迹循踪”,“一一细考较去”,竟然也有巧合。仁清巷似乎隐指的是山塘街内的青山浜(在今青山桥侧)。《论语》曰:“仁者乐山。”而“清”和“浜”也有某种关联。这浜通郊野,人多种花为业。书中又写道:仁清巷内“有座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为‘葫芦庙’。”相对应的是青山浜内三十余米处也有一座古庙,名“普福寺”。据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三载:“普福寺,在绿水桥东,宋淳熙年间僧文诚建。”清末因供奉朱天菩萨,俗称“朱天庙”。寺院沿浜而建,仅前后两佛殿,中间隔一狭长的天井,有趣的是还恰似葫芦之形。寺门侧开,前有一座小石板桥,名普福桥,又好比葫芦之柄。这庙虽“地方狭窄”,但香火极盛,每逢四月廿四朱天菩萨生日,进香拜佛的成群结队,上海商界也多有人特地赶来。惜乎朱天庙毁于“大跃进”年代,笔者曾到故址踏勘,仅剩寺前小桥一座,“普福禅寺”四字阳文条石现被移到浜内虎丘村6组处井台边,现在青山浜门牌编号从2号开始,缺少的1号即为当年古庙。2009年普福禅寺重建,本是好事。但寺门临街,不再在浜内,少了一种清静和意味。另外,寺内两侧走廊布置《红楼梦》和苏州关系的石刻壁画,有十二幅。我认为只要置二三幅,点到和虎丘山塘的关系即可,现在内容太多,画面太大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担任过三年显赫的苏州织造。从前山塘街彩云桥下塘的寿圣寺内,藏有一部元代善继和尚的血《华严经》八十卷(现藏西园寺内)。该经有四百多位名人题跋,康熙年间的曹寅即为其一,说明他到过山塘。而曹雪芹的舅祖李煦竟做了三十二年的苏州织造,自然对山塘更了如指掌。曹雪芹出身“诗礼簪缨之族”,且又天纵英才,广闻博览,从《红楼梦》中特别提到阊门外的“十里街”,“街前看过会的热闹”,以及在六十七回中提到薛蟠带回的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像、自行人、酒令儿、沙子灯等等来看,显然他是熟悉这条七里山塘的,这些耍货在《桐桥倚棹录》卷十、卷十一中都有记载。至于“仁清巷”和“葫芦庙”能在现实中寻得若干影踪,只能说是与艺术再现时产生的巧合,不能太较真。戏说一句,也许曹雪芹本人年少时就游历或寄寓过山塘吧!
几十年来,多少红学家为北京、金陵何处有大观园,搜微抉隐,打尽笔墨官司,至今仍扑朔迷离,莫衷一是。但我们可以自豪而肯定的说,这部千古名著正是从苏州阊门外的七里山塘展开了绚丽多姿、波澜起伏的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