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日军发动晋东作战的背景
1939年6月，华北方面军以直属之第35、第10师团及驻山西太原的第一军隶下的第20师团、第36师团、第108师团、第109师团、独立第4旅团各一部，对晋东南约八万国民党军和二万共产党军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扫荡。[1]由河南省向山西省北上担任助攻的35师团主力，则向晋东南的道(口)清(化)线集结。其主要任务是配合驻运城地区的第20师团，打通白(圭)晋(城)公路南段，以此压缩敌后游击区范围。故在当初被称为晋东作战(或称潞安作战)，中方则称长坪阻击战，是晋南豫北地区最大，也是最惨烈的战役。本文将以中日双方战报和日记的节选形式互相辅助，以期还原当时的惨烈情景。在晋东作战中，与日军35师团主力交战的是庞炳勋所率领的国民政府陆军第40军。40军北渡黄河后，隶属于1939年1月成立的冀察战区，此为国民政府在敌后最早建立的敌后游击区。在40军驻扎在道清沿线时，常常运用炸毁铁道，袭击车站，破坏通信设施，偷袭日军驻地等游击战术，对14师团造成相当大的困扰。[2]1939年5月初，原驻扎在新乡、济源一带的第14师团与新到达的35师团办理防卫交接后，35师团下属的220联队被配属在新乡，219联队驻防淇县，221联队则担任卫辉的警备。[3]
到达河南后，时任日军35师团第219联队第2大队第7中队的五十川武雄，在随后参加晋东作战后侥幸存活。在他的阵中日记里记载着从219联队抵达河南时，到结束晋东作战攻陷泽州(今山西晋城)后的回忆。在此人的阵中日记中，详细的描写了进攻长坪一线的详细经过。据他回忆：
“昭和十四年(1939)七月一日，我随大队本部乘坐货运火车到达了河南省淇县，在淇县车站的警备队上，遇到小学时的同学芝泽上等兵。他在车站拿着酒，以告别今世这样的心情与我交换侍酒。他说：“很担心啊，如果你战死了，故乡的她我将会负责照顾的，所以尽情的去战斗吧。”他在昭和十八年的五月与吕宋岛防守部队一起玉碎。所以命运是什么东西呢?”
《步兵第十五联队史》所提供的1939年5月，14师团东移概况图[5]
1939年7月1日，35师团作为策应华北方面军“第二期肃正作战”的南线主力，以配合20师团主力攻占泽州。在此之前，因14师团与35师团换防之时，日军以“敌为乘我兵团移动之机开始活跃，因此我军在整顿兵团之前，为打击其蠢动，而进行扫荡。”[4]为由，已向长坪、宛城一带进行过扫荡。这次扫荡，即是“第一次肃正作战”的一部分。而以第35、第20师团为主力进行的“第二次肃正作战”，因其发动规模之大，且日军战略目的较为明确，也符合国军为转移军主力而进行的阵地阻击。故本次阻击，即是严格意义上的“长坪阻击战”。在战役发动之前，驻扎在淇县的日军士兵五十川武雄回忆：
“在野战重炮阵地前开始观测敌营，我们的营地附近有一座山冈，那座山的山顶建有大队长的炮镜掩体，每天都进行敌阵地的观测。大队长根据敌情，作出周密的作战计划。晋束作战成田大队(峯木部队219联队主力)的攻击目标，就是从这里开始。此地也成为晋东作战最大的激战地，担任进攻的成田大队(特别是第七中队)的多数牺牲者的尸体上，都被标注了在此战死。”
正文：惨烈的长坪阻击战
7月1日开始，日军35师团主力开始向怀庆、清化镇集结。7月3日，35师团进攻主力已驻怀庆。此次进攻晋城的日军，是35师团下属三个步兵联队各抽调一个大队组成，被称为“饭田支队”(相当于加强的混成旅团)。隶属于该支队下的分别为石山大队(219联队第3大队)、成田大队(219联队第2大队)、田村大队(220联队第2大队)、峯木部队(221联队第1大队)、山炮兵1个大队(21师团山炮兵51联队第4、第10中队)、野炮兵1个中队(14师团野炮兵第20联队第3中队)、工兵1个小队、师团通信作业队1个中队、师团鸠班(信鸽)一个小队[6]，总兵力约为6、7000人。7月6日晚，饭田支队支队长饭田泰次郎少将下达「饭支作命甲第1号」现地指示[7]，规定于7月7日拂晓开始进攻。关于中日双方之部署及经过，可由现存双方档案来窥探当时之情形：
据《第40军河南焦作、博爱等地阵中日记 7、8月》记载[8]：
四日、令115旅黄代旅长指挥229团(欠三营)、特务营、炮兵营占领黄沙岭、长坪村、前、后和湾之线，积极增强现阵地阻止敌人。(中略)……,七日五时，敌炮向我黄沙岭、长坪村开始猛烈攻击，敌步兵继犯右翼。八时，占我虎子村、方山等警戒阵地，向方山以西运动。115旅黄(书勋)代旅长派部协同警戒部队在锥山、老君顶迎击。左翼敌千余，八时藉炮火掩护，猛犯掌老湾。午后，敌两三百由老马岭进占前和湾，继犯后和湾，被我230团一营击退。斯时前后陈庄亦到敌百余，有向230团三营进犯样。
可见，此时的左翼阵地之长坪村、前和湾、后和湾及前进阵地，是由229团(团长司元恺)的二个营驻守，在陈庄一带，是由230团(团长赵天兴)2个营防守，依靠山地互为依托。在长坪村外围，设有多个前进阵地用以阻击。但在日军发动进攻后，第一线即造成相当大的伤亡。
三十五师团司令部编《晋东作战战斗详报》万善村以北敌情概况图
7日5时，日军来势汹汹，日军用炮火向我黄沙岭常平开始猛烈射击，敌步兵继犯右翼。八时，敌占领我虎□村方山等警戒阵地，向方山以西运动，115旅黄代旅长派部协同警戒部队在锥山老君顶迎击左翼数千余日寇。八时，籍炮火掩护犯掌老湾，敌二、三百由老马岭进占前和湾，继犯后和湾。115旅不得不作出调整，除将旅部移驻宛城外，229团2营营长石润生命4连连长王耕玉率全连坚守阵地，官兵们视死如归，大部分与阵地共存亡。王连长耕玉身先士卒，身负数创，仍沉着指挥，顶住日寇多次冲锋，披创多处不下火线。师指体察前线战况，决定对英勇作战，战损惨重的第4连予以换防修整，还特别提到了“229团2营4连候234团(团长孙秉琨)派部接替后，移驻后杨河”。[9]王耕玉连长是役负伤多处，率全连残余人员互相搀扶涉水渡过了丹河。[10]此役之后据当地老百姓回忆：在后和湾东顺闫岭(当地老百姓又称不立岭)驻守的229团2营4连的广大爱国官兵在连长王耕玉的率领下同仇敌忾，不畏牺牲，向数千蜂拥进攻常平之敌侧面攻击。据后和湾村健在的老人们讲述因众寡悬殊，在侧击给敌重创的同时，敌以坦克作掩护，沿“不立岭”向东丹河方向八渡、九渡230团阵地且战且退，死伤惨重……以至于上世纪末，后和湾村的老百姓还隔沟谷不断看到岭上漂游的磷火，甚至还有当时掉崖的抗战将士的骨架。[11]
又据该连幸存者的后人回忆：“在日军进攻后和湾时，炮击和飞机轰炸不断，并且释放毒气，至阵地失守时，该连仅存数人。”此阵中日记特别提到了229团4连之后撤情形，亦可推断伤亡较重所致。又据时任39师115旅229团通讯连连长冉敬中回忆：
……次日拂晓，敌飞机十二架次轮番轰炸，我阵地前只有三人受伤，村内百姓房屋起火(指长坪村)，受伤多人。上午十时，敌人在大炮、飞机掩护下，向我阵地连续猛攻。我团第一营在正面防守，肉摶三次，伤亡二百余人，前沿阵地失守，第二营在侧面山头猛攻阻敌。团长(司元恺)亲自率第三营预备队，抢夺村头阵地，巷战十分激烈。一直到下午四时，敌人停止了大规模进攻。五时后，敌军增援一个联队，估计敌人约一个旅团兵力，全部向我扑来，在飞机大炮掩护下，以各种毒气弹向我射击，烟雾笼罩着整个阵地与村庄。我与团长及指挥部正在一山脚下，也中了敌人的毒气催泪弹，睁不开眼，直流泪。这时接军部命令，要我们向油坊头撒退，以第二营在大口、孟良寨(碗城南)与焦寨掩护。至拂晓，全团撤到油坊头。我随团长到前沿阵地，敌人已遍布机枪，封锁了各个山口通道。此役敌我伤亡均过半。据清化便衣侦探报称，敌人一联队长受重伤，我转移到陵川北十八盘后休整。[12]
根据四十军阵中日记的描述，可以看出战斗进行的相当惨烈。229团在长坪村及外围阵地，付出了极大的伤亡。反观日军一侧，也在此进行了相当大的苦战，亦有更为详细的文献资料。据日军《步兵第220联队史》、《步兵第219联队史》等联队史刊载的回忆录及阵中日记，依然可以拼凑出当时的场景：
现在我们的位置的正面高地是敌人的主阵地，左侧围绕着山，中间有深邃的山谷，山的主峰和阵前高地，仅以二三百米的低棱线连贯。右侧独立的山也有深谷，距离很近。敌人阵营虽然有攻击的态势，但以当时的情况也难以实现。我军只能以此为据点，接着，一个接一个的攻击准备命令下发。第七中队、机关枪中队向山山顶进行攻击准备，步兵炮中队在山麓战列，山后分别配备野砲中隊和后方梯队，此时，已是日照达到最大的正午过后。
根据日军7月7日14时下达的「饭支作命甲第4号」的作战指令称，长坪村以南之敌，如今阵地尚在加强当中。右翼队以一部为基础，占领老马岭北方高地及水峪寺北方高地，并将主力集中在老马岭及关帝庙附近，以侦察正面敌情地形。另外，还有一部在当时占领陈庄西方高地。作为219联队成田大队本部的指挥班长五十川武雄在日记中写道：
“七月七日十三时，在山西省清化镇北方无名高地和山岳地带(推测在老马岭以北地区，长坪村南一带)，作为晋东作战第一场的激战，阵地的攻击命令被下达。第7中队迅速展开攻击，机关枪中队在第7中队的攻击下掩护射击，各炮兵也开始支援射击。友军炮兵从山脚下一齐开始攻击，在高地上充斥着炮弹的轰鸣声和爆炸声。在遥远的地方，现在前往这一死地的第7中队将士的心情，不知将会如何?是前进的恐惧，高喊着天皇陛下万岁，还是回忆起母亲的脸，或恋人的脸。”
被我军击毙的松原石人大尉
7日晚，日军白天的进攻并没有起太大作用，不得不陷入停战状态。根据作战指示，右翼队被下达于八日凌晨三时发动夜袭，目标为长坪村东南之高地。而后，夺取后和湾之西北方的长坪村。8日晨，战斗进入白热化，在《第四十军焦作、博爱等地阵中日记》中，也记录了长坪村一线较为详细的战斗经过：
“本(八)日，向我长坪前进阵地轰击之敌炮，本丑(凌晨1-3点)增至二十余门，仍连续射击，继以步兵二千余、战车六( 辆)向我猛攻，并有飞机三架助战，我工事均被击毁。敌遂冲入长平，我官兵奋勇猛击，毁敌战车二辆，长平阵地失而复得者再，敌我伤亡均重，至酉(晚5-7时)仍激战中。我遂派队由后和湾东绕击敌侧。是时，敌增援至五千余，经我侧击，毙敌尤众。但敌仍藉火力掩护，井施放窒息性瓦斯，血战至戌(晚7-9时)，我前进部队转移碗城等地。老君岭方面，敌本日竟向我234 团猛攻，数度肉搏，我为转移有利阵地避免重大牺牲计，转移关爷庙阵地。至齐戌(8日晚7-9)，我军共伤亡515(人)，敌伤亡八，九百名。
”战至8日，229团2营4连在人员不整的情况下由连长王耕玉的率领下已开赴后杨河村接替了233团(团长刘富生)1营之1、2连的防地，一边修整，一边继续阻击来犯之敌。[13]而与我军对峙的日军也伤亡惨重，日军219联队二大队第七中队陷入相当大的苦战，担任第一线主攻的代理第七中队长平田正明少尉阵亡，中队长以下小队长一半左右死伤，几乎没有将校幸存。第一小队小队长森正道少尉战死，第二小队长早川正男少尉战伤(后伤重死)，第三小队代理小队长大场启(见习士官)阵亡，中队三名指挥班长全部阵亡。其他干部几乎都是受伤，相当多的士兵战死战伤。184人的中队当场阵亡13人，重轻伤38人。伤亡接近30%。同样在《步兵第二百十九联队史》中，可见当时惨烈的战斗情形：
“双方在约一千米的狭窄范围的阵地进行敌我攻防战，经过一昼夜激战后，数百名受伤士兵的鲜血把这座无名地的山顶染成黑色，连裤腿都被染红了。山顶上敌人的一线部队接连的倒下，但补充兵力还在不断的补充，敌军继续顽强的抵抗。最终在不堪忍受我军的火炮威力和友军的瓦斯气的轮流攻击后，放弃了阵地。很多地方都过八十余具，全体人员都认为这是相当于多达两百余人的战死伤人员。”
229团2营4连换防详情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长坪村阵地虽于8日晚20时失守，日军最终也攻陷泽州。但晋东作战的苦痛记忆，让日军士兵战后仍难以忘却，这个山顶让双方展开反复拉锯，数次复得又数次易手，日军曾三次在尸山上竖立起日章旗，可见当时战况之惨烈。据时任的第二机关枪中队的士兵黑川一太在《恶战苦斗的晋东作战》一文回忆：
“左翼队(220联队第2大队)第五中队在突击之时，中队长松原石人大尉(后被追授殊勋甲功五级荣衔)壮烈战死，中队长以下将领们全部被歼灭。当然，下士官兵的损失也非常大。激战经过长时间，友军战死战伤者的周围，呻吟的声音交错在一起，这简直是一片凄惨的景象。”
此役国军的损失状况，据台湾“国史馆”档案所藏之《庞炳勋电蒋中正该军三十九师窑头东平官爷庙碗城等处战役自七月六日至十七日伤亡情形电》载：
“…我军伤官六五员 (内受伤不退十九人)，士兵一九三一名(内受伤不退五七八人)。亡官十八员，士兵六一五名，失踪四八人，共计伤亡失踪官兵二六七七员名。”
7月16日，长坪阻击战左、右翼态势
由于日军的伤亡情况并不详细，整个饭田支队的伤亡无法完全体现。但通过现存战报的几组数字分析和阵中日记中的回忆，可以推测伤亡率均在20%以上，预估该支队在此阶段伤亡大约在1000左右是比较合理的范围。(35师团司令部报战死将校19、下士官兵164，战伤将校28、下士官兵504。[15])，而国军此阶段伤亡则接近2700人甚至更多。日军在动用150、105毫米重榴弹炮、飞机、坦克和毒气的情况下，依然伤亡巨大，我军亦伤亡倍于敌，但在抗战期间因国力积弱，亦是无奈之举。
《庞炳勋电蒋中正该军39师窑头、东平、官爷庙、碗城等处战役，自7月6日至17日伤亡》
此役115旅黄书勋旅长、史振京副旅长皆因毒气吸入肺部在不久后相继辞世。这除了40军参战各部意志坚强外，残酷的地形和连日的暴雨天气也使得日军斗志低下，在这片平均海拔五百米以上的崇山峻岭中，中国军队以不屈的毅力，抵挡和周旋日军月余，虽晋城于7月21日沦入敌手，但太行山脉中的英勇抗争，却未因此而画上终点。
参考文献
[1]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编：《战史丛书·北支の治安战》，台湾国防部史政编译局译，1988年版，P227。
[2]国史馆藏：《庞炳勋电蒋中正据刘世荣转黄书勋电，称敌汽车抵沁阳遭该部截击等经过情形》，编号：002-090200-00057-032
[3]医学研究社编集部、步二二〇会编：《步兵第二二〇联队史》，非卖品，1982年版，P51。
[4]防卫研究所战史室编《战史丛书·北支の治安战》，台湾国防部史政编译局译，1988年版，P240。
[5]步兵第十五联队史刊行会：《步兵第十五联队史》，非卖品，1985年版，P507。
[6]“辙”编集委员会《辙步兵第二百十九联队外史》，非卖品，1983年版，P36。
[7]中谷寿次郎秘藏品：《田村集成大队战斗详报》，载于《步兵第220联队史》，时间不详。
[8]第二历史档案馆藏：《第四十军河南焦作、博爱等地阵中日记》，七八七—15104
[9]第二历史档案馆藏：《第四十军三十九师民国三十八年七月份豫西北地区战役战斗详报》，七八七—12126
[10]时任229团2营4连连长的王耕玉晚年口述回忆整理。
[11]据豫西北抗战研究专家，沁阳市文联主席李建国先生结合《第四十军三十九师民国三十八年七月份豫西北地区阵中日记》和采访后和湾当地健在老人回忆整理。
[12]陈家珍、薛岳著：《中原抗战;在太行山上的两次战斗》，中国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
[13]第二历史档案馆藏：《第四十军三十九师民国三十八年七月份豫西北地区战役战斗详报》，七八七—12126
[14]国史馆藏《庞炳勋电蒋中正该军三十九师窑头、东平、官爷庙、碗城等处战役，自七月六日至十七日伤亡情形》，编号：002-090200-00057-280
[15]防卫省防卫研究所藏：《師団歷史 三十五師団司令部》，亚洲历史资料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