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城市,面目大多相同。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南京街头与中国其他都市无异。
然而,因为这里是南京,几处地名,拨动历史深处的心痛。虽然车流不息,人流不止,只要站到那几处,思绪便停顿,便回旋。
直到霓虹灯随夜色海一样漫过来。
抱愧中华门
从市中心出发,行车不过10分钟,眼前悠然出现一座古代城楼。
高大约6层楼,城墙绵延东西,三道拱门各宽将近4米。
青石累累,苔藓遍生,三个斑驳金字:中华门。门楼东西两侧城墙早已断开,人车得以通过。
导游任小姐习惯从明代讲起。南京不是个易于防守之地,一旦城东紫金山和城南雨花台失守,只能靠厚厚的城墙守卫。13个城门中中华门居正南,是南京的“南大门”。引以为豪的,是三道城门中27个藏兵洞。
“诱敌入城,请君入瓮,”导游说,中华门设计成一个“瓮城”,引敌人进入第二道城门,进入藏兵洞布下的陷阱。南京攻防自古如此。
然而,1937年12月8日,日军指挥官松井石根下达总攻击令,飞临中华门上空的,是两三百架战斗机,90多门高射炮日夜轰炸。任你藏“兵三千,粮万担”,狂轰滥炸三天三夜后,城墙偏西的中华西门撕开近百米缺口,中国守军88师官兵随城墙坍塌坠落,日军由此疯狂涌入。冷兵器时代藏兵洞的百般心计,一无用处。飞机大炮来犯时,中国军人赖以抵抗的,还是明代城墙。
明代筑城时,为了坚固起见,墙向内微微倾斜,呈梯形斜坡,而非垂直地面。没想到,68年前的战斗中,这个倾斜更易于日军架设云梯,攻上城头。
正门墙石坚固,日军炮轰只在中间拱门上留下一处明显痕迹,青石炸裂,露出内层红砖。
守卫中华门的,是刚刚从淞沪战场上退下来的87师和88师。他们在没有给养的情况下,徒步300余公里,来到南京。而日军方面则是装备精良、完完整整的9个师,30万人。
如今,城墙不再连贯,中华西门荡然无存。随导游手指,越过树林枝梢,隐约才见远处另一段城墙。
中华门马道,连接城门与藏兵洞明楼。任小姐说,马道是后来为了方便游览而修。若战时如此,就起不到阻敌作用。
要辨别中华门上新旧建筑,只需留意砖缝间的粘合剂。古代用糯米汁、石灰和桐油调和成剂,涂抹青砖之间,时间久了,便有白色粘液渗出。藏兵洞顶上倒挂下来、形似钟乳石的物质,便是古代粘合剂。
一进藏兵洞,膝盖发凉。深36米、高27米的拱洞,太阳只能照到洞口。城墙上新枝旧藤蔓延一片,古代现今粘合剂混为一“城”,同样令人产生倒错混杂之感的,还有藏兵洞口纪念品小摊上悬挂的日语招牌。
“他们也知道那段历史,”任小姐接待过不少日本旅游团,“日本游客听讲解时,大多神情肃穆。”
日军从光华门、中山门、中华门等多路攻入南京,作为南大门的中华门最后一个陷落。中华门历经千年风雨,毁坏最严重时期,便是抗日战争。
城头垛口,斑斑弹孔正对之处,是雨花台。88师262旅长朱赤,就在那里倒下。
血染雨花台
到达雨花台,正值夏日正午。白花花的阳光令人目眩,空气里有一丝浮躁。
乳白色花岗岩几乎覆盖了雨花台。不见朱赤的鲜血,也不见集束手榴弹爆炸留下的弹坑。
登上雨花台最高处,两军交战主战场。不过是一个坡度平缓的小山头。望下去,一马平川。飞机大炮发明以前,也许易守难攻。1937年12月9日起,日本第6师团在谷寿夫指挥下,猛攻雨花台。南京西、南两个方向的小山丘很快失守,雨花台危在旦夕。
日军头戴钢盔、手持三八枪,在飞机大炮掩护下,从山脚杀上来。而守卫阵地的262旅此时只有沟堑战壕和有限的武器防守。
第一天,韩团长指挥下,敌人进攻失败,落日下的阵地,出现了暂时宁静。
天黑,朱赤亲赴战壕,组织战士们收集日军留下的武器。朱赤嘱咐手下,把军中所有手榴弹集中起来,准备做地雷用。
战壕就在今天脚下石阶下面。当晚,朱赤手下工兵连开始行动,把一箱箱集束手榴弹埋到地下,捡回一支支步枪。
天蒙蒙亮,日军攻势又起。集束手榴弹大显神威,一次次阻断敌人进攻。这样一个小小的山头,朱赤部队守了4天。
11日,日军再次发起猛攻,对雨花台阵地狂轰滥炸,朱赤只剩一个特务连的兵力,突围无望。
他命令士兵把几十箱手榴弹的盖子全部打开,用绳子把导火索串连起来,摆在阵地前沿,等到日军进攻到阵地前沿时,几百枚手榴弹全部爆炸,日军血肉横飞。
终于弹尽,日军再往上冲,没有遭遇任何阻挡。朱赤身中日军子弹而亡,口袋里还放着结婚照片和一封未寄出的家书。
朱赤阵亡后,旅长高致嵩继续作战,亦血洒雨花台。南京保卫战中,88军6个团长牺牲3个。
12月12日雨花台失守。
安魂光华门
光华已无门。
司机说,数百米开外,隐约可见孤残的城墙。南京城建所需,光华门城墙早已拆除。
1937年12月,原籍江西宜春的87师259旅长易安华奉命驻守中华门右翼阵地,即光华门、通济门一带。他把妻子和孩子送回老家,临别时说:“等着领我的抚恤金吧。”
12月10日上午,日军炮轰光华门。易安华率259旅、陈颐鼎率261旅奋勇抗击。教导总队长桂永清中将调炮兵团立即入城,设阵地于明故宫,援助前方守军。
下午3时,日军推进到光华门下护城河。旅长易安华亲率一个加强团向东北方向的敌阵穿插。261旅陈颐鼎旅长率两个加强营由北向南猛攻。日军前锋被夹在城墙和易、陈两支部队之间,易、陈二部又被夹在日军前锋与日军后援之间。
晚8时,又一支十余人的日军敢死队冲入光华门外城城门洞。团长谢承瑞率守军把汽油灌入城门洞,继而投下火种,火烧日寇。火未熄,便打开城门率领一排战士反击,全歼日军。
一场混战。一昼夜血战,入城之敌全军覆没。易安华头、腰、臂5处受伤,但坚持不下火线。
次日,日军猛攻雨花台阵地,三面包围中华门。12日,易安华得知雨花台失守,指挥部队向唯一的缺口莫愁湖方向出击。转移途中,中弹牺牲。
关于易安华阵亡处,一说光华门,一说雨花台,也有的说是莫愁湖。即便黄埔军校网站,也不清楚易安华生辰,有资料显示,他卒年37岁。
南京保卫战中牺牲的将级军官,尸首都无处可寻。也可以说,南京处处埋忠骨。
不败挹江门
1937年12月28日,上海英文报纸《伦敦时报》报道,“南京挹江门边,尸体堆积成山,高及一米……”
自古以来,南京若是失守,从挹江门逃往长江,渡船而走,是唯一生路。战前,唐生智为了“破釜沉舟、死守南京”,让两艘可坐七八百人的轮渡开去汉口,只剩几艘小火轮,还交由36师看管,不许守城官兵私自渡江。然而,战事即起,他仓促逃离,10万守军溃败,原本称为“逃生之门”的挹江门成了死亡集中地。
南京代市长、宪兵司令部司令肖山令随人流涌到这里时,只见挹江门城门紧闭,下面挤满士兵百姓,秩序混乱。守城的军队还没有接到撤退命令,不肯开门放行,有人借助水管攀爬,有人从城墙上摔下去,跌断了腿,有人掉进河里。
好容易城门开放,人群更加混乱,相互踩踏。溃败中的士兵,有的竟然向前面人群投掷手榴弹,“炸”开一条道路,踩着尸体通过城门。
兵临城下时,肖山令不愿随唐生智撤退。雨花台、紫金山战事吃紧,他急调宪兵部队支援。溃退江边,他更不许部队乱了阵脚,命手中没有武器的士兵后退,宪兵部队就地抵抗。
追杀的日军没有料到,败退之军还有心抵抗,并且是背长江水一战。
如今,挹江门下俨然一个花鸟市场。三三两两的人蹲在地上,守着鸟笼做生意,城楼拱门正好庇荫。“渡江胜利”纪念碑前,是个剃头挑子。
城楼不高,拾级而上,不过十余米。城下,一道护城河。“挹江”的意思,就是“扼住长江”。显然,从这里渡过护城河,就可进入长江。
即便到了中山码头,噩梦才真正开始。码头无船,日军在此射杀4、5个小时,5万1千多名中国军民死亡,长江水为之变色。随江水漂走的人数难以统计。
肖山令战斗直到弹尽,举枪自杀。死时,半截身子在江水中立着。
他是南京保卫战中牺牲级别最高的将领。
■记者手记
意志与气节
重返南京保卫战旧址,脑海中拼接从各处觅得的历史碎片。愈发理解,关于实力悬殊、场面混乱的南京保卫战,谈论战略和战术并无意义,那是一场仗,打的是民族意志和气节。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蒋介石离开南京前,曾指点地图,告诉手下,南京地势,无险可守,与其投降,不如战败而亡。
68年前,南京是中国的首都,国父孙中山长眠之地。不抵抗就拱手相让,可以吗?
蒋介石希望南京能够坚持两星期。唐生智说要守3个月。败局都已料定,战斗是为了尊严。
南京保卫战中牺牲的团以上指挥官有:饶国华,姚中英,朱赤,肖山令,华品章,司徒非,谢承瑞,易安华,李少霞……他们的尸首,都没能从战场上运出。
中国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智慧之战、兵临城下的殊死顽抗,比比皆是。然而,纯粹为了“国家颜面”,流血到底,并不多见。
南京战士,并非无路可退。从卢沟桥开始,中国人的抵抗就带有悲壮意味。没有人不知道敌我力量悬殊。
抗日战争的硝烟散去已经60年,回访战场,遥想当年,那些把自己置于死地的搏杀,仍荡气回肠。
是不是因为,于一个民族而言,存亡不仅仅在疆土得失,而在于意志和气节,能否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