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大青山北麓的土城梁村,距离呼和浩特市西北二十五公里。往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再往北,就是荒凉寂寥的大漠。谁能想到,这一段段静默的黄土梁所怀抱的,曾经是北魏的军事要塞——武川镇。后人感叹武川镇乃“王气所聚”,因为在这个区区弹丸之地,先后走出了北周、隋、唐三朝皇室,左右了中国三百多年的历史。
传说当时有一个术士,他在武川镇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相书似乎出现了巨大的问题。按照相书上的面相,在大街上或小的衙门当中,他满目所见都是帝王将相。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不可能的。回来之后他就把相书烧掉了。这个传说完全是附会,但是六镇当中确实出现了一大批影响整个中国以后历史的政治领袖和军事领袖。
天兴元年(398年),北魏占领了中原的大部分地区,这个由游牧民族拓跋鲜卑建立的政权,将国都迁至平城(今山西大同)。为了抵抗北部游牧民族柔然的攻击,拱卫平城,北魏在长城沿线设立了一系列军镇,其中有六个最为重要,除武川镇外,另外五个分别是:沃野、怀朔、抚冥、柔玄、怀荒,这就是著名的北方六镇。
孝文帝,北魏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
然而,太和十七年(493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迁都至洛阳后,北方六镇的地位一落千丈。镇守边疆的勇士们逐渐被遗忘,成为孝文帝汉化政策的弃儿。空间的距离扩大了政治身份的差距,“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镇者,便为清途所隔。”流连于繁华富庶的中原,谁会想到那荒凉苦寒的边塞?
六镇的军将不但失去了往日的荣耀,镇兵镇民们甚至被归入了贱民的行列。六镇集团的镇守者原来是最高贵的士人,现在他们被视为最低贱的军人。因此,下层军将就纵酒高歌,结成了义父、义兄、义子的关系。这样一种强固的集团,在面临沦为社会底层的强大压力的时候,所激起来的反弹、所表现出来的团结,是当时任何集团也比不了的。强大的军事力量和牢固的家族关系,再加上聚积已久的怨气,使北方六镇这片重要的卫戍之地逐渐演变为北魏最不安定的地区。
正光五年(524年)三月,因沃野镇下辖的一个高阙戍戍主对下属苛刻,镇民破六韩拔陵聚众起义,杀戍主,并且攻占了沃野镇,揭开了六镇大起义的序幕。很快,战火席卷了北方六镇。六镇军人集团乘势起兵,经过一系列的军阀混战之后,来自怀朔镇的高欢和来自武川镇的宇文泰,主宰了北魏王朝的命运,这两位并世枭雄,最终将北魏分割为东魏和西魏两个相互对峙的政权。
北魏的分裂进一步削弱了北方的力量,再加上塞外击破柔然而新兴的突厥,连同无所作为的南朝,使中国陷入更为混乱的政治割据中,国家统一的前途更加渺茫。历史在黑暗中继续蜗行摸索,它在呼唤一个强势人物,一个真正能够一统天下的君主。
西魏大统七年、东魏兴和三年(541年)六月十三日的一个深夜,一声响亮的啼哭在西魏冯翊城(又称同州)中响起,同州刺史杨忠的夫人吕氏诞下了一个健壮的婴儿,他,就是后来的隋文帝杨坚。就在这天晚上,一位名叫智仙的尼姑特地从山西渡过黄河,星夜兼程来到同州,求见杨坚的父亲杨忠。她告诉杨忠:“此儿大有来历,不可养于俗人之家。”杨忠相信了这位素昧平生的僧尼,决定把自家宅院辟为尼寺,将儿子交给智仙抚育。
杨坚家族从五代祖开始就世代在武川镇为武将,到了杨坚的父亲杨忠这一代家族开始兴盛起来。杨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身材魁梧、武艺绝伦、见识深远。他随着宇文泰到了关西,在对东魏的战争中功勋卓著,成了宇文泰手下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将领,被封为隋国公。为什么杨坚建立的王朝叫隋朝呢?这个“隋”就是从这来的。杨坚就出身在这么一个显赫的家族里。
由于杨忠常年跟随宇文泰征战在外,杨坚的青少年时期大多是与智仙一起度过的,智仙还给杨坚取了个非常佛教化的小名——那罗延,意为“金刚力士”。历史已经无从探究智仙的具体来历,但她却对杨坚的一生影响巨大,将杨坚真正历练成为一个勇猛精进、刚毅沉着的金刚力士。一代枭雄宇文泰曾夸赞杨坚:“此儿风骨,不似代间人!”
在杨坚的成长岁月里,西魏和东魏的战争一直没有间断,大规模的战役就有五次,在一系列的拉锯战中,战争的天平逐渐倒向西魏。事实上,在与东魏高欢集团对峙之初,局促于关中一隅的西魏宇文泰集团并没有多少优势可言,尤其是在武力上,根本就不具有与高欢相抗衡的能力。因为经过六镇起义洗礼的鲜卑武装,有二十多万都归入了高欢的麾下,而宇文泰所统领的军队不过区区一万人。
宇文泰,南北朝时期杰出的军事家、军事改革家、统帅。
由于宇文泰武川军人集团实力较弱,特别是其中的鲜卑军队人数很少,要稳定关中地区的统治秩序,并与高欢集团相抗衡,他们就必须依靠关中本地的汉人豪强。为了将此前互不统属的军队与乡兵进行整编,从西魏大统九年(543年)开始,宇文泰开始着手军制改革,“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一些汉人豪族相继率领乡兵归附宇文泰。到了西魏大统十六年(550年),宇文泰终于完成了对府兵制的建设,将此前一盘散沙的地方武装打造成为一个组织严密的系统。
在西魏府兵制的顶端是八位柱国大将军,除了宇文泰本人与西魏宗室元欣之外,还有六位,即:李虎、李弼、独孤信、赵贵、于谨、侯莫陈崇。在八柱国之下,还设有十二大将军,他们都是府兵制下最重要的领兵大将。杨坚的父亲杨忠,就身居十二大将军之列。正是借助府兵制,西魏军队的战斗力逐渐增强,不仅可以与东魏抗衡,而且在战略态势上日益占据优势。
成年后的杨坚,跟随父亲加入到征战的行列中。此时高欢和宇文泰早已不在人世,他们的儿子高洋和宇文觉也已经先后废掉了东魏和西魏的皇帝,建立了北齐、北周两个国家,但相互之间的战争依然在继续。特殊的成长经历,使杨坚很快在战争中崭露头角,他先后被北周皇帝授予车骑大将军、骠骑大将军,展现出超强的军事才能和非凡的王者之气。
杨坚出众的才华,得到了势力更大的独孤家族的赏识,这促成了一次重要的政治联姻。父亲杨忠为他迎娶了独孤家族的第七个女儿。杨坚的岳父独孤信,出身鲜卑望族,是西魏的开国元勋,位居府兵制顶端八大柱国之一。独孤信家族是鲜卑贵族,他的祖先就是鲜卑的部落大人,家族地位从一开始就比较高。他当然也是出生在武川镇的,后来跟着宇文泰到了关西。
他的长女嫁给了宇文毓,后来成为北周的明敬皇后;他的第四个女儿嫁给了李虎的儿子李,这个李就是后来建立了唐王朝的唐高祖李渊的父亲,换句话说,独孤信的第四个女儿就是李渊的母亲;他的第七个女儿就嫁给了杨坚,后来成了隋朝的文献皇后,就这样,独孤家族一门就出了三个皇后。
无论是在北周,还是在之前的西魏,鲜卑贵族与汉族贵族的联姻都非常普遍,这得益于宇文泰的治国之策。割据关陇一隅的宇文泰,兵力财力不及东魏的高欢,文化上不如江南萧氏,因此必须推行一个全新的政策,那就是在精神文化层面将不同民族融合在一起。这是宇文泰在府兵制之外的又一次改革。
宇文泰用儒家经典《周礼》来改造中央官制,使汉族豪强与士人归心;同时,给一些汉族军将赐予鲜卑姓氏,以达成杂糅胡汉的目的。杨坚家族就被赐姓为“普六茹氏”。这样,一个胡汉势力相结合的政治同盟——关陇集团登上了历史舞台。
所谓关陇集团,关是关中,陇是陇右,它是指当时一个地区性的豪强集团。这个集团在宇文泰率军来到关中并且把关中地区的军事形势暂时稳定下来以后,就成为宇文泰首先需要利用和依靠的一个重要的政治集团,集团成员都是府兵集团当中的高级将领、中级将领。所以整个关陇集团也就是宇文泰的统治核心集团。关陇集团的意志就直接表现为北周王朝的统治意志。
577年年初,北周和北齐展开了最后的决战,此时决定战争胜负的天平已经完全倒向了北周。一方面,经过府兵制改革,北周军队战斗力有所增强;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还在北齐自身:腐败混乱的朝政,激烈的民族冲突,使北齐的实力不可逆转地消解着,北周军队的攻击,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历代帝王图》中的隋文帝
北周很快灭掉了北齐,统一了中国北方,实现了从天下三分到南北的隔江对峙,在统一天下的道路上迈出了关键性一步。这一年,杨坚三十六岁,因为战功卓著被晋升为上柱国。更为重要的是,杨坚再一次得益于政治联姻。此前他十三岁的大女儿杨丽华被周武帝选为太子妃,北周统一北方后的第二年,武帝病逝,宣帝即位,杨丽华成为皇后。杨坚也随之被晋升为大司马,距离最高权力宝座越来越近。从唐代大画家阎立本所作的《历代帝王图》中,不难感受到杨坚深沉严毅的王者气质。然而,也正是过高的荣耀和霸气外露的仪表,将杨坚推向了最危险的境地。
随着杨坚政治地位和政治威望的提高,周宣帝对他越来越猜忌,所以他的处境其实是相当危险的。周宣帝曾经对杨丽华,也就是杨坚的女儿说,早晚有一天我会族灭你们杨家。有一次,周宣帝召杨坚入宫,他事先告诉身边的左右侍从,一旦发现杨坚神情有变,就立即杀了他。杨坚入宫之后,表现得泰然自若,面对周宣帝的百般责辱,他装聋作哑,最终躲过一劫。
为了化解周宣帝对他的猜疑与忌惮,杨坚请求外调为扬州(治今安徽寿县)总管,暂时远离政治中心。此前杨坚就曾先后担任过隋州刺史、定州总管和亳州总管,深知北周存在流民问题、官制腐败问题以及州、郡、县多重管理的混乱问题,这些问题同样会毁掉这个国家。这让杨坚对最高权力充满了渴望,他想改变这一切,但目前他需要在隐忍中等待。大象二年(580年)五月,已在上一年退位的周宣帝暴病身亡,撇下了年仅八岁的静帝,北周的王气黯然而收。作为静帝的外祖父,已晋爵为隋王的杨坚距最高权力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了。
在平定尉迟迥等三个总管的叛乱之后两个月,杨坚下令,把宇文泰改为鲜卑姓氏的汉族将领的姓氏还原为汉姓。比如说,杨坚原来叫普六茹氏,现在就还原为杨姓,这表明了杨坚要向大家宣告,他是汉族正统的代表,同时也表明了他要跟原来的鲜卑传统划清界限。
开皇元年(581年)二月,杨坚废掉了北周最后一个鲜卑皇帝静帝,从外孙手中取得皇位,建立了由汉人执政的大隋王朝。杨坚之所以极力标明自己汉文化的正统性,是因为只做一个拥有半壁江山的北方皇帝,显然不是杨坚的志向。
以上就是关于这个区区弹丸之地竟左右了中国三百多年的历史的内容,本文摘自(华夏版五卷本《中国通史·隋唐五代两宋》,卜宪群总撰稿、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撰稿,华夏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