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诗人李白的这首《蜀道难》,将跨越崇山峻岭的险峻蜀道,刻画得生动无比。
近年来,散落于蜀道沿线的大量碑刻引发关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对蜀道沿线的石刻题记进行抢救性拓印,迄今累计已逾千幅。这些或开凿于悬崖峭壁之上、或镌刻于桥梁、崖洞中的题刻,记录了数千年来蜀道上人们如何修路架桥、开凿石窟;记录了民间生活及民众丰富的精神世界……方寸间折射出蜀道的千年历史。
据介绍,这批极少见于传世文献甚至地方志的题记,即将首次结集正式出版。它们的搜集整理,汇成蜀道申报世界遗产的重要资料。
蜀道石刻题记 吴晓铃 摄
“石门十三品”为证
火焚水激开通世界最早隧道
蜀道,历史上连接陕西和四川的道路交通系统。学术意义上的蜀道,往往指北边的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或再加一条故道),以及南边的阴平道、金牛道、米仓道和荔枝道。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高大伦介绍,蜀道开辟于商周之际,正式开通于战国,一直使用至民国年间,前后延续3000多年,成为连接中原和西南地区最主要的道路体系。“作为人类文化遗产,蜀道的组成其实不只有剑门关等古关隘、古建筑,这些沿线的题记,更是蜀道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没有褒斜道上的‘石门十三品’,我们就不会知道世界上最早的隧道,就诞生在蜀道之上。”
蜀道石刻题记 吴晓铃 摄
在省考古院从汉中博物馆拓印的《 君开通褒斜道摩崖》题记中,记录了汉永平六年(公元63年)褒斜栈道南端隧道开通。汉中褒谷口,褒斜道最险要的隘口,绝壁陡峻,山崖边水流湍急,很难架设栈道。东汉永平年间,汉明帝下诏在最险之处开凿穿山隧道,汉中郡太守 君奉诏承办。在没有雷管炸药、没有挖掘机助力的情况下,当时的人们利用火焚水激法,开出一条将近16米长的隧道。
火焚水激,原理类似热胀冷缩。聪明的古人将待凿的山石烧得滚烫,再用水或醋泼向被火烤炽之处,膨胀后急骤冷缩的山石,变得容易被敲打下来。
石门隧道的开通,大大便利了秦川往来。为歌颂古人壮举,人们在隧道两壁以及褒河两岸悬崖上铭功纪事,题字留名,形成国内罕见的一处古代石刻摩崖群。省考古院编辑信息中心副主任赵宠亮介绍,1970年修石门水库,使石门栈道淹没于水底,但摩崖石刻群中最受推崇的13件摩崖石刻被迁至汉中博物馆,也即著名的“石门十三品”。
这其中就包括赫赫有名的《故司隶校尉楗为杨君颂》。这是东汉建和二年(公元148年),汉中太守王升为顺帝初年的司隶校尉杨孟文所撰写的颂词——褒斜道开通以后,因为遭遇西夷动乱,桥梁被破坏而断绝。人们迫不得已重新使用更加险峻的子午旧道,十分危险。见此情形,杨孟文多次奏请皇帝重修褒斜石门,最终使此道由败坏凋敝到宽敞明亮。他的这一善举,也因此引来同乡王升题写了600多字的颂词。
《故司隶校尉楗为杨君颂(石门颂)》汉建和二年(148年),陕西省汉中市汉台区褒河乡 四川省考古院供图
石门隧道在使用数百年以后,遭遇坍塌。北魏永平2年(公元509年)的《石门铭》,就记录了这条将近500年的隧道“乍开乍闭,通塞不恒”。从东晋开始,石门栈道基本废弃,“车马不通者久之”。后来皇帝下诏,派遣左校令贾三德“领徒一万人,石师百人”进行疏通,终成其事。
让人感慨的是,这些原本记录蜀道开通事迹的题刻,也同时成为书法中的瑰宝。《故司隶校尉楗为杨君颂》被誉为我国汉代摩崖“三颂”之首,其汉隶笔划圆浑飘逸,结体舒展。《石门铭》作为隶楷转变过程中形成的魏碑经典,被康有为先生推崇备至,将其列为“神品”,评价说:“飞逸奇浑,翩翩欲仙,若瑶岛散仙,骖鹤跨鸾。”
得汉城小宁城题刻为证
宋时米仓道已是南北重要通道
在米仓道,同样遍刻各种修路、架桥的石刻题记。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安辑寨、小宁城两座古城的题记,它们给宋代四川人抵抗蒙古大军的铁骑,留下不可多得的史料。
公元13世纪,蒙古铁骑进攻南宋时,在四川遭遇最顽强的抵抗,时间长达52年之久,成吉思汗之孙蒙哥还因在攻打合川钓鱼城时被宋石击伤死于军中。据城抵御蒙古铁骑的8座四川城池,被元人称为“蜀中八柱”,改名为安辑寨的得汉城,就是其中之一。
安辑寨拓片工作 四川省考古院供图
得汉城城东、城南的悬崖上,有30多处明清诗词及楹联题刻。诸如“仰斯城”对联、“雄镇巴西”“山高水长”等题刻,表达了后人对宋朝官兵顽强御敌的赞颂,以及面对天险时豪情万丈的咏叹。
巴中平昌县小宁城,同样是抵抗蒙古军队的军事堡垒。如今小宁城遗址残存东门、西门、北门和部分城墙。城门皆以巨石垒成,轻则四五百斤,重逾千斤,坚固与壮丽并重。小宁城现有的3幅题记,分别记载了小宁城长达5年的修筑过程。尤其西门外一处百米高的崖壁上所刻的《宋张实小宁城题名记》保存完好,字大如拳,清晰可辨。而距其不远处城门上题刻的《谭渊修小宁城题名记》则因风蚀而模糊不清。
渡水溪拓片工作 四川省考古院供图
省考古院馆员刘睿说,得汉城和小宁城的题记,对蜀道而言异常珍贵。当年蒙军从北方长驱直入南下进攻四川,行军打仗肯定必走官道。得汉城和小宁城恰好位于米仓道沿线,这些题刻也因此从一个侧面证实了米仓道在蜀道交通中的重要地位。
米仓道作为蜀道几条主线之一,在巴中南江县琉璃关等题刻中也能找到诸多证据。刘睿介绍,琉璃关是米仓道汉中至南江、巴中的古道必经之处。在这里的宋代《侯南基修路记》石刻中,出现了“古道”的说法,另一处宋代题记《任荣记事题记》,则记载了金人从此处进犯兴元府的历史。这些题记证明早在宋代以前,琉璃关就已是米仓道的重要节点。
大巴山石刻为证
荔枝道掀开神秘面纱
在蜀道几条线路中,荔枝道因史料稀少最为神秘。在省考古院近年的调查中,从唐代一直延续到清代的石刻题记,从文物角度佐证荔枝道的走向。
刘睿说,人们对荔枝道的认知,主要源自诗人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原本是险峻的出川通道,因此平添几分浪漫色彩。唐明皇显然不可能为杨贵妃运送荔枝专门开辟一条道路。最大的可能,应是川东北地区联系关中的道路,在唐代得到了一次官方的修整。然后,新鲜的荔枝便从今涪陵跨越大巴山,飞奔至长安。
荔枝道古道旁的魁字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2014年起,省考古院相继展开关于荔枝道的多次考古调查。散落在大巴山的的丰富石刻题记,成为破译荔枝道走向的密码之一。
拓印自万源石窝乡苏家岩的宋大观三年(公元1109年)摩崖石刻,是国内惟一发现的最早记述种茶的摩崖石刻。石刻记载宋代王氏兄弟得到福建建溪的绿茗,移植到万源。没想到12年后,茶叶仍然根繁叶茂,于是王家兄弟“刻石以为记”。这片石刻,成为此地古道曾经作为出川通道的重要物证。拓印自万源石塘乡通天观顶的“魁”字,高约1.8米,龙飞凤舞,题记显示为万历8年(公元1580年)所刻,同样说明这条古道至少明代就已经存在。
而一些佛教题记,也佐证着荔枝道的走向。刘睿说,古代的寺庙为便于善男信女供奉,往往修建在交通便利的大道旁。省考古院在达州大巴山区进行考古调查时,便在多处寺院发现题记。宣汉马渡关,是荔枝道的一处重要节点,荔枝道从此北上进入万源境内后最终出川。马渡乡浪洋寺的14处题记,记录这座寺庙建于唐代永泰年间。从唐到北宋,历经衰颓,又在北宋得以整修。直到明代,寺院还历经重修,可见浪洋寺所在的大道,千年来一直被人们使用。
金牛道题刻为证
民间生活鲜活丰富
依托蜀道,人们在其沿线世代生存繁衍。无论是金牛道上劝学行善的寻乐书岩题刻,还是禁止早婚、禁止男子入赘、禁止酗酒的示谕,无不折射出蜀道之上的鲜活历史。
作为四川境内使用时间最长、又是官方驿道的金牛道,在其关隘、栈道、古桥等遗存的周边,留下大量的碑刻。
广元苍溪县建于清咸丰年间的寻乐书岩,以86幅题记记录了蜀道沿线民众丰富的精神世界。
寻乐书岩是一个在岩壁上开凿出来的山洞。洞内崖壁,密密麻麻刻着文字。根据乡民口口相传及文史资料记载,清道光年间,苍溪地方名儒贾善人看中避兵乱开凿的洞窟,以此为址新凿石室5间,连通后在此兴办义学。洞窟内石壁上,他聘人刻下《四书》《五经》,有文人前往观瞻,便邀善书者留佳作刻于石壁之上。这些题刻,包括清代四川颇为知名的郭尚先、许盘、李嘉秀、林春元等书法家的手笔。其中“回岸洞天”四个大字,是曾教过道光皇帝的四川名儒李嘉秀的墨宝;“洞天福地”,则出自阆中县令许檗的手笔。
赵宠亮说,这些题刻从题材来看,或赞山颂水、或抒怀言志、或颂德修业,题材广泛,涵义深刻。其中“敬祖爱书说”“宠辱不惊”“慎独”等题刻,都是今日值得宏扬传承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铁山阻雨 四川省考古院供图
有意思的是,在这批蜀道石刻题记中,还有各种反映民间生活的告示。赵宠亮说,在广元和巴中两地,考古人员都发现了明代禁止早婚的示谕石刻。示谕由明朝都察院下发,要求男子要在十五六岁以上方可迎娶。原来明朝流行早婚,男丁过早娶妻生子,给官府抽丁充军、田耕都带来麻烦。为此都察院不得不颁布禁令以树新风,确保男丁有时间投入劳赋田耕之中……
据悉,这批珍贵题刻现在在广元市博物馆部分展出,此后还将在达州博物馆、中国文字博物馆亮相。
(原文刊于:《四川日报》2018年1月5日第13版)
(原文刊于:《四川日报》2018年1月5日第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