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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真的是投降元朝的懦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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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勇气,更多时候不是表现为“我敢”,而是“我不敢”。

公元1286年,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当程钜夫(1249—1318)奉忽必烈之命访求江南才俊,并带回20多名汉族文人到大都(今北京)时,33岁的赵孟頫身处其中,五味杂陈。以后,他的下半生也都在纠结、矛盾以及自我交锋中度过。

▲赵孟頫画作

在时人眼里,赵孟頫的身份很不一般。他是宋室王孙,且才高名重,此时宋元鼎革过了十年,不多不少。他若出仕,将被树立为异族统治者收买汉人文化精英的典型。

而他的名节,在为蒙古人背书的同时,将面临生前身后的损毁。

他熟读圣贤书,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不敢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够逃过道德完美主义者的审判。

这个艰难的决定,他做了至少十年。十年前,他不敢像同宗的某些兄弟一样,激烈殉国。十年后,他不敢像江南文人圈的某些故交一样,终生不仕。

他也许是个懦夫,他什么都不敢。他只是把毕生的勇气,都给了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到达大都后,赵孟頫获得单独觐见忽必烈的机会。

这次君臣相见,赵孟頫的文采风度征服了这名天下共主。史书记载,赵孟頫“神采秀异,珠明玉润,照耀殿庭”,忽必烈和他的小伙伴都惊呆了,以为“神仙中人”。

忽必烈让他坐在右丞叶李的上席,给予了极大的礼遇。虽然有人提醒忽必烈,赵是亡宋王孙,不宜安排在皇帝身边工作。但忽必烈并不在意,或者说,他要的,正是赵孟頫的王孙身份,标榜他对前朝的开放接纳姿态。

那次会面,忽必烈给赵孟頫出了道面试题,要他为新设尚书省一事起草诏书。赵孟頫挥笔立就,忽必烈阅后大喜:啧啧,我想说的,都被你说了。

以后,赵孟頫被任命为从五品的奉训大夫、兵部郎中,总管全国驿置费用事。

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闲差事,成了赵孟頫人生的分界线——

前半生,他活得辛苦,但不心累;后半生,他荣辱交加,心累成狗。

他写过一首诗,剖陈心迹,怀念前半生,吐槽后半生: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

以他的聪明才智,他肯定早就预估到出仕蒙元之后的境遇与压力,那他为什么还要去趟这趟浑水?

是的,懦弱。

▲赵孟頫《鹊华秋色图》

如果不是懦弱,此时,他或许死去十年,墓木已拱。

给人戴高帽子,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叫“捧杀”。赵孟頫的经历更悲催,南宋没亡之前,没人觉得他是什么皇族之后,应该享受什么特权。好了,南宋一亡,当时人将“赵宋王孙”的帽子往他头上一扣,仿佛看着他去死才能遂了人愿。

实际上,历经300年,到了赵孟頫这一代,与远祖赵匡胤已隔了整整十代人。这个番薯藤一样的关系,与刘备这个“中山靖王之后”跟刘邦的关系,有得一拼。

徐复观先生就说,赵孟頫这个“过气的王孙”,实与当地一般的知识分子无异。

但是,道德党们有他们另一套双重评价标准。用在赵孟頫这个王孙身上,就是:富贵,与他无关;殉难,强他所难。

宋元易代之际,确实有一堆赵宋宗室后人选择了以死相争的激烈抵抗,其中有四五位还是与赵孟頫同为孟字辈,比如因参与宗室起兵事件被范文虎杀死的赵孟枀等。

赵孟頫“不敢”去死。他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他必须要求自己好好活下去。

1254年,宋理宗宝祐二年,赵孟頫出生于风光如画的浙江吴兴(今湖州)。他自幼聪敏,读书过目成诵。练习书法,每天抄写《千字文》,要写足500页纸。期间,十年不下楼,毅力惊人。

神奇的是,入仕蒙元后,某年他回江南,一位叫田良卿的人在市场上花重金买了幅他早年所书的《千字文》,专门找上门来请他题跋。从少年到青年,在湖州的老宅里,他写了千百遍《千字文》,都是写完即弃。不料竟有有心人保留了一卷,物是人非与名满天下的交错,均勾起他无限感慨。

12岁那年,随着父亲的突然去世,赵家家境每况愈下,在坎坷忧患中度日维艰。所幸,在母亲丘夫人的告诫下,赵孟頫坚持发奋苦读,几年功夫读遍了家中藏书。

天赋,勤奋,磨难——这段早年经历,完全符合成才的定律,也奠定了赵孟頫一生要走的道路。

1276年,蒙古人攻入临安(今杭州),国乱如麻。

那是些激愤与耻辱并存,虚无与幻灭同在的年头。青年赵孟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想成为一个愤青,以免作出无谓的牺牲。

这个早熟的青年学子,选择了中老年知识分子才会走的温柔抵抗之路——隐居不出。

在德清县的山中,他一住十年。十年间,他自力于学,心无旁骛,每读书必思之再三始作罢。十年间,他的诗文书画造诣飞跃,四方八里的人都来重金买文,以得到他的片纸只字为荣。十年间,他从默默无闻,成长为“吴兴八俊”之一。十年间,有数次入仕蒙元的机会,均被他巧妙辞谢。

十年,塑造了一个赵孟頫。

但现在看来,他要追求的东西,比搏命一死捞个名声,难得多。

▲赵孟頫书法

生亦何难,死亦何易。活着,有时候比死去更难。

他要过得了舆论这一关。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大宋王孙赵孟頫成为蒙元之臣,在耻食周粟的遗民成为道德象征的语境中,未免让人侧目。天下的读书人,都在戳他的脊梁骨。

他自辩说:“我非天上士,人谓地上仙。”意思是,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我生活极其难堪,你们不要对我进行道德绑架,行不行?

当然不行。据说因为他的出仕,一些近亲对他的品格产生怀疑,断绝关系。一个叫姚桐寿的文人讲了个事,说赵孟頫做官后回到江南拜访族兄赵孟坚,赵孟坚不愿见他,见了面也是各种讽刺,走后还让人擦拭赵孟頫坐过的椅子。

但终究,人最难过的是自己这一关。

元朝皇帝越是对他礼遇,他越要保持卑微、疏离的状态。出仕30余年,他历经五任皇帝,人称“荣际五朝”。尤其是雅好文艺的元仁宗,对他抱着追星般的膜拜心理。

元仁宗评价他,出身高贵、长相帅气、博学多闻、操行纯正、书画一绝等等,一连给了七个好评,最后还总结说,唐有李白,宋有苏轼,今朕有赵子昂(孟頫,字子昂),与古人何异?

正是在元仁宗任上,赵孟頫一路飙红,到延祐三年(1316),官拜从一品的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与程钜夫一样,成为元代前期仅有的两个能升到这一高职的“南人”。

所有人只看到他表面的荣华,看不到他内心的煎熬。

他的苦痛,只能寄寓诗中。在他官运达到顶点的那一年,他写了首诗,名为《自警》:

齿豁童头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惟余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

这是他的自白书。看到了吗,他还没死,就给自己写悼词,总结一生。他不觉得自己官居高位牛气哄哄,相反,他有点讨厌自己,事事惭愧。在后两句中,他还是在做解释,绕不开那个死结——我为什么要出仕蒙元。

他没有直说,但意思足够明了:我是为了文化(笔砚)传承。我不忍见我所挚爱的文化衰落,是这股信念,给了我毕生的勇气。

▲元朝的大版图

他一生都在与自己较劲。外部压力及其形成的道德氛围,始终让他郁郁寡欢。

传统士人的生命、忠节、人品,都跟他出仕的朝代捆绑在一起。所以,和平年代的士人,终生遇不到赵孟頫式的难题;而朝代更替的不幸,终将如数报复在赵孟頫们身上——

要么道德人格升华,生命消亡;要么生命延续,道德人格负分。

不能鸡贼地走中间道路。赵孟頫必须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当与他一同从乡里赴京的吴澄(1249—1333)弃官归去时,他去送别,表白心迹:“吴君之心,余之心也。”

后半生的宦海生涯,于他,压根儿不是享受,而是自戕、受虐。他却没有早早抽身而出,像吴澄一样,相反,违背内心,强忍而上。

连世人戳脊梁骨都不怕,他到底在怕什么?

怕失去,失去文化传统,失去艺术生命,失去世界舞台。

他说:“吾出处之计,了然定于胸中矣,非苟为是栖栖也。”什么意思呢?我是有大纲的人,出来干活惹一身骚,绝不是为了苟且活命。

有些东西比生命重要,比如空气,比如水,比如文化。

元代虽以残暴著称,但不得不肯定的是,正是草原民族开放的胸襟和包容的政策造就了“宗教混搭,天下一家”的壮观景象。蒙古人横扫全球,既作为征服者,也充当了人类文明至高无上的文化载体。

当时的大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大都会。官员使者、商人游客、僧侣传教士、艺术家和能工巧匠往来穿梭,络绎不绝,其数量之多、规模之大、民族和地域来源之广在中国历史上可谓空前绝后。与清静朴素的湖州、德清生活相比,繁华京城的活力在一点点拓展和改变赵孟頫的艺术视野。

如果赵孟頫选择继续留在江南小城,就不会有今天我们看到的赵孟頫。

他结交异域僧人,画罗汉遂得了唐时古意。他也许见过了操着波斯语的画匠,把他们的技艺偷了过来。他看到了其他南方文人见不到的宫廷珍藏,那些古典真迹“多绝品”。他画马画羊,灵感与经验均来自于北游经历。

不同背景的文化艺术,给他开了一扇窗,再也关不上。一个“国际赵”诞生了。

研究赵孟頫的学者有一个说法:历史是复杂的,在这种超级百搭的特殊文化语境中,以赵孟頫为代表的汉儒文化异军突起,与其说是逆境中的反抗,倒不如说是纷繁之境的清晰自觉,是与异质文化艺术的互相成就。

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懦弱是值得的,他的不敢死是对的。

▲赵孟頫画作

时代剧变中,有人负责死,有人负责生;有人负责骨气,有人负责文脉;有人负责壮烈,有人负责悲戚。而历史的残忍在于,它总是以生命的牺牲,作为伟大的衡量标准。殊不知,有一种伟大,叫忍辱负重活下去。玉石俱焚,往往不是最好的选择。

赵孟頫以后半生的隐忍,换来了元朝文化的高峰。以一己之力,扛起元朝文艺圈的大旗。没有他,元朝时期汉文化传统的断裂是可怕的。有了他,元朝就有了门面,有了自己的李白,自己的苏轼。

他是一个时空旅行者。他的思想超越时代300多年。直到清初,大思想家顾炎武提出“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别,我们才能更深刻理解赵孟頫的伟大。效忠一家一姓的君君臣臣思想,比起保护文化脉络,渺小得近乎可以忽略不计。

现在,我们可以盘点一下,这名隐忍半生的“贰臣”,有哪些伟大成就——

书法上,他师法古人,荟萃众长,并能够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得到的评价是“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此书”。“楷书四大家”中,除了他,其他三个大咖都是唐朝人。

绘画上,山水、人物、花鸟、鞍马、竹石无所不能;写意、工笔、水墨、青绿无所不精。“元四家”中,时而有他,时而没他。但没关系,稳坐其中三家的,都与他有关系:王蒙是他外孙,黄公望一直向他执弟子礼,倪云林视他的画作为宝贝。

诗歌上,他对于改变元初诗风的影响尤为突出。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指出“赵的北上是改变元代诗的契机”。……

总之,赵孟頫博学多才,能诗善文,懂经济,工书法,精绘艺,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艺术全才。

用四个字就能道尽他的重要性:元朝冠冕。

他当年“鼓起勇气”不去死,“鼓起勇气”仕蒙元,恐怕早已料到了自己一生所能达到的文化高度。

但是,这一决定的煎熬,这一过程的苦痛,正如我们前面所述,也只有他独自咀嚼吞咽了。他后半生向往佛法,一直在学参透。遇到人生变故,他就给中峰和尚写信,说我想看透,就是看不透,心还会痛。

1311年,他的长子赵亮陪他进京,受寒病倒而逝,他已经痛过一回。他信里说:

虽明知幻起幻灭,不足深悲,然见道未澈,念起便哀。

1318年冬,与他志同道合的妻子管道升在京脚气病发作时,他坚决要求辞官还乡。不幸的是,管道升次年病逝于他们离京返乡的旅途中。他在给中峰和尚的信中说:

孟頫自老妻之亡,伤悼痛切,如在醉梦,当是诸幻未离,理自应尔。虽畴昔蒙师教诲,到此亦打不过,盖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整卅年,一旦丧之,岂特失左右手而已耶。哀痛之极,如何可言。

哀痛的赵孟頫返回故乡,回到他熟悉的情境,终日呼朋唤友,流连诗酒。1322年,元英宗至治二年,他去世那天,犹在家中观书作字,谈笑如常,晚上倏然而逝。时年六十九岁。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参不参得透,已经不重要。

他的一生,就为了一个表面怯懦的决定活着,把毕生勇气给了他的挚爱。

现在,他可以放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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